原标题:民工老家的星斗
李晓
你去我老家看看吧,一天槐哥对我说。槐哥是我在城里认识的一个民工,在建筑工地做架子工。
那段时间我睡眠不好,半夜多惊醒。槐哥说,你心里可能压的事儿多。是,我心里沉沉转动着一个磨盘。
槐哥虽在城里打工,但在乡下老家还种着近2亩稻子。我和槐哥坐客车去了他老家。
槐哥的村子,溪水潺潺还很清澈,空气湿润,山鸟啁啾,呈梯形状的金黄稻田镶嵌在清朗天色下。
午饭后,槐哥就和他堂弟一起下田割谷。槐哥用大拇指摸了摸刀刃,那是庄稼人熟悉的手势。一把带着庄稼人指纹的镰刀,与同样带着指纹生长的稻子在稻田相见。
我在稻田边走动,空气里弥漫着谷香。稻子一片一片安然倒下,在田里码放整齐。黄昏时分,晚霞从天光中洒下来,铺在那些还没有收割的稻田上,有一层迷幻般的油画色彩。
风吹云动,山峦上空的袅袅炊烟也飘向了云层。槐哥直起腰,活动活动一下腰身筋骨,对堂弟说,回家吧,收割了的稻子就在田头晾一夜。堂弟是一个寡言的人,眉骨高,眉毛粗黑,颧骨发红,整个下午,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来乡下,习惯不?”我回答,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他再不说话了,飞快地割谷,把槐哥甩在了身后。
晚霞中我们拖着地上的倒影回家。堂弟跟槐哥道别,说不去你家吃饭了,要回去给妈做饭。槐哥没挽留,回说我明天去看婶娘。
槐哥把一张小木桌摆在了院坝中央,四周是苍郁的大树,夜风徐徐来。暮色渐尽,远山山脊线上空,不舍离去,白昼还没燃尽的翻滚云霞,令人遐想起那些苍茫的生活。
槐哥拿出家里泡的柠檬酒陪我喝。贤惠的槐嫂做了一桌丰盛的山里土菜,朴实的槐嫂总是重复一句话,多吃点菜,多吃点菜。
饭后,槐嫂进屋收拾。夜风飒飒,院坝四周的大树,发出波浪一样的声音。我同槐哥闲聊。槐哥告诉我,今天下午帮他割谷的堂弟,前年才从浙江省一个城市回的老家,堂弟的母亲脑梗后瘫痪在床需要有人伺候,他妻子和儿子继续留在那边打工。
槐哥拿出手机,给我看他那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后的幸福家庭照片。儿子、女儿两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槐哥现在是爷爷、外公的身份,夜色里槐哥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睡意渐起,槐哥把我安顿进屋睡觉。槐哥这才告诉我,刚才那照片上的儿子、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他32岁那年与有一对儿女的这个女人再婚后,为了扛起家庭的担子,自己就一直没再要孩子了,凭自己在城里打工的收入供养儿女们上了大学、成了家,儿子还是研究生毕业。
我惊讶不已。认识槐哥也有好几年了,平时偶见他在城里工地上出没的疲惫身子,从没跟他深谈过。槐哥常对我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城里打工有收入,老家有土地有粮食,儿女成才,自己知足。
半夜虫鸣,山风吹开木窗,我起床,从窗口望去,天空中浮着如水洗过的星斗。我与星星的眼睛,在夜里深深地凝视,它缀满了我的脸。
我身心轻盈地回城了。槐哥家的山风、星星给了我注视与洗礼。还有那金色的谦卑稻田,丰厚广大了我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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