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朱屺瞻:百岁年轮彰赤心
汤哲明
今年是朱屺瞻先生诞辰130周年,朱屺瞻先生从艺生涯长达80余个春秋,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兴衰相交织,艺术道路独特而艰辛。1985年,朱屺瞻提交了入党申请书,1991年5月4日,这位百岁老人由中共上海市文化局委员会批准,被吸收入党,成为当时全国年龄最大的一位新党员。近日,由虹口区主办,虹口区文旅局和朱屺瞻艺术馆共同承办的“赤心惟存——纪念朱屺瞻诞辰130周年系列活动”正在朱屺瞻艺术馆举行,本刊特邀汤哲明先生撰文,带您认识一个不一样的朱屺瞻。 ——编者
朱屺瞻的绘画代表了近现代中国画史上一种重要的取向与趣味:既传承发展了明清以来文人大写意的真放意趣、笔墨技巧与独创精神,更融合了西方后期印象主义画风烂漫绚丽、天然率真的色彩。朱屺瞻从艺大半生,始终抱着学习的心态与姿态,成就了二十世纪中国画史上的一段传奇。
拈出人间烟火气
朱屺瞻是上海文史馆第一批馆员,也是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后的第一批画师。直至1954年进入画院前,朱屺瞻仍以画清逸的元明文人山水画如《锄梅望实图》自遣,而进入上海画院后的十多年间,朱屺瞻的山水画无论在趣味还是形式上,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朱屺瞻一直保持着一贯的淡然,在有关他当时的文字记录中,我们很难感觉到他内心的波澜。但在绘画中,波澜却已然翻腾起来。新中国带来的新气象,为时人带来了惊喜与自信,朱屺瞻和当时感受到站起来了的国人一样,弃置小我,追求奋进,这正是朱屺瞻主动放弃旧审美甚至放弃西画的原因。
朱屺瞻是勤于参加写生的积极分子。进入画院后,他的创作一类是纯粹下生活的写生,如黄山、井冈山写生。此类作品,笔墨上相比以往其实并无实质变化,但脱出了旧日里文人画表现的荒寒意境。其变化的关键,在于构图与点景。如与《古疁十景》的冷逸相比,朱氏新作的笔墨富于律动与生气,充满了向上的情绪。
真正代表朱屺瞻主题创作水平的,是另一类山水人物画,表现的大都是山河大地旧貌换新颜的主题创作,也堪称是朱屺瞻脱离旧审美的代表性作品。说改变,朱屺瞻改变的乃是“圯圯凉凉”“离群索居”之气,而其将审美“还他古人”的核心,便在于作品中拈出了人间烟火气,如表现渔船、汽车、新建筑乃至群众劳动的场面,都令画面充满了盎然生机。
这种烟火气,来自朱屺瞻勤勤恳恳、不断深入生活,捕捉现实中的生机。朱屺瞻是当年画院下生活最努力与勤快的画家之一,活动几乎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从民众集体劳作到兴修工程,从建设山村新貌到城镇建设,都成为滋养朱屺瞻画中郁勃之气的源泉,如《农田灌溉》《山区新建设》等一大批并不为人熟知的力作,都浸润着他当年孜孜矻矻的努力。
值得一提的是,朱屺瞻的主题创作中还有个特殊品种,便是表现上海新市容的城市题材,如1959年所作《绿化都市(国际饭店)》《上海鲁迅纪念馆》等,既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老上海的热爱,如今亦成为见证这个城市发展的珍贵艺术史料。
《浮想小写》的告白
1977年后,朱屺瞻的绘画出现了新变。这一年,一件与以往风格迥异、名为《浮想小写》的作品,在他笔下应运而生。
《浮想小写》的画风浪漫而轻松,但作者思考的,是关乎人生的宏大问题。《浮想小写》逸出了集体主义主导艺术的时风,开始关注艺术家本人的主观世界。这套作品的命名,有如昔日摩登时代里的新诗。此刻,朱屺瞻的心绪应是复杂的,既有感怀与恋旧,也似乎有对一生的回顾与总结。旧日的彷徨与苦思,理想与感怀,都在浮想中一一闪现……青年时代的激情似已被重新唤起,他并不伤春悲秋,而是想到了陈子昂诗歌中体现出的有穷的人生与无限的宇宙间形成的张力。他要抓住新时代给予的机遇,任自己有限的生命自由驰骋。
年届高龄的朱屺瞻,不再思量以往的羁绊,在认同为社会奉献的同时,也开始大胆地表现自己的精神世界。个体化的思考与表达,令他身上曾经的文艺范儿被迅速激活。《浮想小写》某种意义上说可能就是一份告白。
年虽届耄耋,此心却仍是少年,攀登、斗争、变革、出新与再生等等之类的字眼,直指“念天地之幽幽,独沧然而涕下”的那份对生命有穷与宇宙无限交织起的情怀……陶渊明般的恬淡与旷达,是朱屺瞻尽人皆知的个性,而陈子昂式的澎湃、惆怅与孤寂,却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朱屺瞻的另一重精神世界。朱屺瞻决定爆发,通过他厮守了一辈子的绘画,用一种以往不曾有过的姿势……
怀着豁达、通透与轻松,逼近九秩高龄的朱屺瞻不期闯进了另一个时代,一个自己曾经不曾奢望的时代,一个绚烂缤纷的时代。
作画须有音乐感
朱屺瞻在艺术上变革的契机,源于音乐。对此,朱屺瞻在《癖斯居画谭》中留下了重要的史料:“作画须有‘音乐感’。这启发,我得自老友张隽伟。”并称:“一九七二年一夕,我屏息静听芬兰作曲家西贝利乌斯的几首交响曲,不觉为之一惊,奔腾雄壮的旋律,在我眼前一幅幅画面。使我激动不已,当晚回家画了一幅山水赠给张老,第二天又画了一幅《祖国山河》送他,藉以志我所得。”
音乐之于朱屺瞻耋年之变的影响,是旋律为画面带来的动感。而这种动感及由此形成的气势,成了朱屺瞻后期绘画中最显著的特色。任何人都不难感受到朱屺瞻晚年作品中郁勃的律动与节奏。朱屺瞻利用音乐的节奏,既通过山水表现深邃的宇宙感,也通过山水、花卉表现色彩与笔触的单纯、简约与力度,以凸显无所顾忌、自由奔放的“野”趣。
曾经的朱屺瞻既是西画家,也是国画家,他一边涂抹着厚重的油彩,一边挥写着清逸的水墨,某种意义上,他似乎还在有意识地拉开两者的距离。
百岁人瑞撼画坛
朱屺瞻的耋年之变,主要是通过两条途径,一则是他最常见的重彩山水,同时也涉猎重彩花卉,两者趣味相近。二则是他钟情一生的水墨梅兰竹菊。他的梅兰竹菊,从早年清藤式的清旷,到中年倾向于石涛式烂漫、吴昌硕式的苍雄,至晚年最终形成了狂放疏野、苍茫稚重的朱氏本色。除了彩墨深重浑融,由于朱屺瞻作画色彩极浓重,有类后期印象主义油画的厚重笔触,托裱时吃水色彩仍会产生渗化,形成浓厚中富有清润、涩重里饱含水分,具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特殊效果。而在笔墨上,他几乎完全摒弃了细节刻画,惟以大笔饱蘸浓墨,横涂纵抹,与色彩的“恣意妄为”相统一,凡此种种,都助长了其画的“野”趣。
1991年朱屺瞻百岁画展在上海美术馆成功举办,他以巨大的画幅与绚丽厚重、率真烂漫的彩墨,震撼了画坛,令几乎贯穿整个二十世纪的中西合璧潮流中的这种与他本人恬淡、温文的秉性形成巨大的反差的审美,在世纪末绽放出了别样的光彩。是时,论者以“天真烂漫”“大道存真”评论其艺术,拈出其画勃发的天真与天趣。
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江南知识分子,朱屺瞻在自然状态中接触到了文人画,接受了其彰显个性的观念,与此同时也接触、接受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思潮。改革开放后,他重拾艺术表现的理想,以百岁之年轮真正彰显出本我。
对于朱屺瞻的艺术乃至整个人生而言,这恰恰形成了一个完满的正、反、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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