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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我就有一个困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广州白话把猴子叫做“马骝”?因此,浏览“陈年流水簿子”时不免格外留意。猴年来了,不免深入钻研一下。初步结论是,这种称呼是语言学方面“文化残存”的一个例证。白话中的“马骝”,与典籍中的“马留”“马流”存在关联。
典籍中有许多“马留”“马流”字样。一种说法认为,这与东汉著名的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密切相关。段成式《酉阳杂俎》云:“马伏波有余兵十家不返,居寿泠县,自相婚姻,有二百户。以其流寓,号马流。衣食与华同。山川移易,铜柱入海,此民为识耳,亦曰马留。”马援在岭南打过许多次仗,平定“二徵”之后,曾立铜柱以为汉朝南边疆界的标志,“铜柱入海”说的就是这件事。《新唐书·南蛮传下》讲到“西屠夷”时也说:“(马)援还,留不去者,才十户,隋末孳衍至三百,皆姓马。俗以其寓,故号‘马留人’。”这些记载至少有两点是清楚的:其一,“马”得之于马援,原本他们是马援的部下。“马留”,说他们是马援留下的:“马流”,说他们是流落他乡。“留”与“流”,都说得通。其二,无论“马留”还是“马流”,都还无关猴子。
至少从宋朝开始就不是这样了。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北人谚语,目胡孙为马流。”胡孙,即猢狲,众所周知是猴子的别称。《西游记》里孙悟空二调芭蕉扇与牛魔王交手,牛魔王就一口一个“猢狲”。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云:“今世猴为‘马留’,与其人形似耳。”赵、邵二人都引用了马援的典故,邵博还认为“马留人”不是马援的部下,而是其“南征留之不诛者”,是那些土著。至于马留或马流关联了猴子,邵博认为是因猴子长得像人,赵彦卫则认为隔离太久了,那些人“语言啁哳,故取譬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给比方成了猴子。这种带有轻蔑色彩的结论,显然出其臆断。但一句“北人谚语”,首先表明时人已约定俗成,其次表明“马流”并非岭南特色词语。
在宋朝的野史笔记里,已经可以大量见到马留或马流。张师正《倦游杂录》云:“京师优人以杂物布地,遣沐猴认之,即曰:”着也马留‘。“这是民间艺人耍猴表演的一种,通过让猴子辨认东西来取悦观众,不同于利用狼狗的鼻子,而是靠猴子的眼睛。”着也马留“大抵是说:去呀,猴子。宋仁宗时状元叶祖洽有次赴宴,席间有个下第进士作诗曰:”着甚来由去赏春,也应有意惜芳辰。马蹄莫踏乱花碎,留与愁人醉作茵。“这首藏头诗藏的就是”着也马留“。那么,下第进士显然是在感慨自己参加科举形同被当成猴在戏耍了。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桐江诗话》云,宋哲宗元祐年间,“东平王景亮,与诸仕族无成子,结为一社”。结社干什么呢?无聊,专门给人取外号。“士大夫无问贤愚,一经诸人之目,即被不雅之名,当时人号曰猪嘴关”。有一次他们取到了权臣吕惠卿头上,吕“察访京东”,因其“天资清瘦,语话之际,喜以双手指画”,他们就叫他“说法马留”;觉得不过瘾,又凑了个上联:说法马留为察访。过了一年,邵箎因为上殿时放屁而贬官,“出知东平”;因“邵高鼻鬈髯”,他们终于对出了下联:凑氛狮子作知州。但吕惠卿知道自己的外号后,恨透了,“讽部使者发以它事,举社遂为虀粉”。不过,又瘦又好动,倒真是符合猴子的习性。
在猴子何以成马骝、马留、马流的众多说法中,王小盾先生的《汉藏语猴祖神话的谱系》最有说服力。文章从语言学角度考察了汉藏语猴祖文化的谱系,认为作为猴祖的猱、夔,在上古同音,读如mlu,马骝等实际上是mlu古音的遗留;进而指出:“汉文献中所见的猴图腾,正是以‘夔’或‘mlu’的名义出现的,此字在甲骨文中写为猴形,既代表殷人的某位‘高祖’,也代表猕猴和神祇.”这一研究,还不足以揭开谜团吗?关于“夔”,一般会想到龙形异兽或蛇状怪物,而许慎《说文解字》释“夔”云:“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并且,读如“奴刀切”,意味着不仅上古,即便到东汉也与“猱”同音,同时换了声韵母而已。
明朝成书的《西游记》中,“马流”干脆就是猴子。第三回,孙悟空忧虑花果山没有军械兵器,“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献计去傲来国那里取。悟空从海底如愿得到金箍棒后,“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第十五回,孙悟空因为不满被骗戴上了紧箍咒,对观音菩萨大发雷霆:“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马上教训他:“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江苏淮安人,也不是岭南人。
所以,猴子为“马骝”的“文化残存”意味就在这里。曾经的普遍存在,如今却只是保留在广州白话中,成为初级文化阶段的生动见证或活的文献。推而论之,说不定在哪种方言里,猴子还被叫做“赤尻”或“崩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