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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画师戴进,本是市井中人。
其父戴景祥是位民间画师,在元末明初的乱世,走街串巷,卖画度日,“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幼年的戴进,跟随父亲学了几笔丹青,便不得不去银匠铺做学徒,随师傅学做金银首饰,挣几个铜钱,补贴家用,学了三年,便已出师,所制饰品皆精妙,尤善金簪。他日夜待在师傅的作坊里,废寝忘食,琢磨着如何构思,使掩鬓、花钿、顶簪浑然一体,在金饰上精心雕刻楼阁、人物、花鸟,观者无不赞赏,可谓“步摇金翠玉搔头,倾国倾城胜莫愁”。
忽有一日,师傅叫他去城南一处金银铺子办事。他到了那里,正赶上铺子里熔化金银,刚走近,就呆住了。那堆待熔的首饰里,有一支金簪光艳夺目,尤其簪头那一朵洛阳牡丹娇艳欲滴。这支簪子正是他花了三个月心血制成的,单单为了雕刻那朵花,他就跑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园子,盯着牡丹花看了七天。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师傅作坊里的。师傅看他神情恍惚,于是问他为何如此,他半晌才回答。师傅叹息道,自古工匠微贱,咱们的心血谁会在意?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不同形状的金银罢了!他走回家,父亲知道了,摸着他的头说,孩子,正好你叔叔贩货去京城,你跟着去散散心吧。
那时正是永乐初年,尚未迁都。十六岁的戴进跟着叔叔走到南京,他们把几担子货物放在水西门门口,歇歇脚。这时一个挑夫走过来,大家看了他一眼,皆未曾留心,这里是商旅集散之地,来来往往的挑夫太多了。谁知此人趁人不注意,悄悄挑走了两担子货物。待到发觉,人早跑远了。戴进的叔叔跌足大呼,这下可折本了!戴进沉思片刻,走到街角的店铺借了纸笔,挥笔便画,寥寥几笔,便画出一幅肖像。然后拿到旁边挑夫聚集揽活的地方,刚一拿出,挑夫们便说这就是某人,住在某巷,众人前去寻访,当场人赃并获。大家都啧啧称奇,仅凭匆匆一面之缘,戴进便可图画其人,这是何等天分?戴进的叔叔也大为欣喜,说,你就留在京城,访求名师学画画吧,束脩我来负责。
于是戴进便在南京遍访名家,刻苦学画,不分寒暑,专注于临摹古人画作,十年之间,技艺大进,得唐宋诸家之妙,于释道、人物、山水、花果、飞鸟、走兽等无所不精。其画风健拔,笔法豪迈,一扫南宋以降画坛迷离之风,声名传遍江南诸郡。
后来,画名传入宫禁,宣宗降旨,召其入宫廷画院。关于他在宫廷画院的故事,野史记载不一,比较有意思的有两则。一则是李翊《戒庵老人漫笔》,说戴进进宫之后,掌管画院的画官安排了一场考试,令戴进画龙。按宫廷仪制,画师画龙只许画四爪,画官并未告诉他这个仪制,戴进于是就画了一幅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明宣宗看了大怒,说:“我这里用不得五爪龙,着锦衣卫重治,打御棍十八发回。”
另一则是李开先的《中麓画品》,说戴进在宫中画了幅《秋江独钓图》,画一红袍人,垂钓于江边。绯红衣袖与碧绿江水相映成趣,明宣宗很喜欢。突然旁边一位画师进言道:“大红是大明品服,钓鱼人安得有此?此乃讥讽朝廷不务政事。”于是明宣宗拂袖而去。如此之类的故事,还有几个,总之是戴进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快乐,终于被放逐出去,回归江湖。
临行之际,京中相友的士大夫纷纷为其送行。临行时,礼部侍郎王直写了一首《送戴文进归钱塘》:“知君长忆西湖路,今日南还兴若何?十里云山双蜡展,半篙烟水一渔蓑。岳王坟上佳树绿,林逋宅前芳草多。我欲相随寻旧迹,满头白发愧蹉跎。”可见相知之深。在南归的舟中,戴进画了一幅《风雨归舟图》,泼墨便成疾风骤雨,走笔便成山河纵横,山石迷迷,草木摇摇,而一叶扁舟却独行于长河,风雨之中,不为所动。
回到杭州后,戴进坐在西湖之畔,面对湖光山色,又画了一幅画,画上题了一首诗:“泛泛轻舟泊钓矶,芦花吹雪梦将飞。莫教一枕黄昏雨,直待邯郸觉后归。”他在杭州度过了晚年,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行走江湖,卖画为生。
后人对戴进评价最高的,或许是嘉靖年间的名士陆深,陆说:“本朝画手当以钱塘戴文进为第一。”然而知他最深的,恐怕还是他的同乡藏书家郎瑛。郎为戴写下一篇传记,在传记的末尾,他写道:“戴奔走南北,动由万里,潜形提笔,经几春秋无利禄以系之也。生死醉梦于绘事,故学精而业著,业著而名远,似可与天地相始终矣。”
好一个“生死醉梦于绘事”,或许当年那个银匠作坊的小学徒,只是睡着了,做了一个画家的梦。在梦中,他对艺术的痴迷,却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