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你这个笨牛；曾国藩，你这个死狗；曾国藩，你这个臭鸭子……谁骂曾国藩骂得这么狠？还有比这更狠的：曾国藩，你这个畜生。

　　谁，如此粗俗？如此猛恶？骂曾国藩者，曾国藩也，“醒早，沾恋，明知大恶，而姑蹈之，平旦之气安在？真禽兽矣。”禽者鸡啊鸭啊，兽者牛啊狗啊。曾国藩自骂自来，不拣话骂，不择词批。哪话狠，哪词恶，哪个句子能骂得人鼻子出血脑浆出窍，曾国藩便用之。

　　什么事让曾国藩这么上火？原来是这天早上，醒来得早，眼睛睁开，天还没亮；曾国藩醒是醒来了，却如懒虫，恋着席梦思，在床头翻烧饼。三天早起抵一工，如此吉日良辰，还在这里“挺尸”（湖南人对爱睡懒觉的，爱用此词相骂），你这个猪啊，你这个禽兽。

　　曾国藩恋一张床，他自扇耳光，自打屁股，也不是有太大事情。他不曾干甚伤天害理事，不曾干欺宗灭祖事，不曾干卖友求荣事，不曾干祸国殃民事，也不曾干卖国贼事。那有甚大罪？何事让曾国藩如此破口大骂，大骂自己混蛋？

　　无大事？错了，有最大事。醒来了，晨起好读书，鸟语花香，天气那么清新，却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辜负大好读书时光，不是蠢猪是什么？“要此日课册何用？无日课岂能堕坏更甚乎？尚腼颜与正人君子讲学，非掩著而何？”自己给自己定下晨读课程的，自己又违反了，有脸面去面对正人君子吗？曾国藩你这个蠢猪。

　　这个早晨，曾国藩耽误了半晌读书时光——也不过是半晌。他自抽了耳光，自打了屁股，然后起床了。找了阳光照耀的东窗，放进来清新花香草香，咿咿呀呀，呜呜哇哇，在那放声读将起来，“辰正起，读《旅卦》；饭后，读《巽卦》。”读是读了，有口无心，效果呢？“一无所得。白文都不能背诵，不知心忙甚么。丹黄几十叶（页）书，如勉强当差相似，何为者？平生只为不静，断送了几十年光阴。立志自新以来，已有月余，尚浮躁如此耶？”

　　读书不进，著文不精，何故？大病者，浮躁也。古今文化人固有之大病灶，浮躁焉。浮躁病大矣，不开猛药，不下大刀，何以治得愈？曾国藩自骂，骂得那狠，原因也简单，一、这般立志事，自己不骂，干别人何事，谁来骂你？二、自己不骂，让别人来骂，受得了不？别人轻敲你一个“栗子脑壳”，你便喊痛；别人重打你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你不跟人拼命啊。自个儿心里藏掖着的那“小”，自个儿暗里干的那茧子事，最好自己开骂，莫要别人开口。

　　曾国藩自骂读书不发狠、不用心，这事还真论不到“禽兽”上来。曾国藩只骂自己读书事吗？他也是敢从自己的心口子上下刀子的。也就是这天（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之日记，他记了一件事——“复黄晓谭信”，信里面尽夸黄兄这好那好，你好我好全都好，豪爽、义气、够朋友……种种好词语，都用到黄兄头上去了。日记中，他自揭伤疤：“伪做亲厚语，意欲饵他馈问也。”“喻利之心鄙极。”唯利是图，见利忘义，这算甚事？恶心，混账，虚伪，卑鄙，禽兽哪。

　　批评，最好是先自我批评；自我批评，还真要去灵魂深处闹革命，一根火柴棍，可以捅到自己灵魂深处吗？曾国藩是杀猪捅棍（湖南地方杀猪用的，细如指头，长有两米多），捅自己灵魂的，不怕捅出窟窿来，不怕捅出淤血来。曾国藩之自省，不轻描淡写，不花拳绣腿，不轻拢慢捻，不涂脂抹粉。他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是自我下药，是自己给自己痛下针砭。解决思想深处的问题，哪用作秀给别人来笑看？

　　曾国藩自省，用力相当猛，用语相当恶，自我棒喝，迅速见效，立省立悟，立行立改。他初写给黄晓谭的信里，藏有龌龊之心、牟利之念。但他自敲警钟，猛然回头，“即刻猛省痛惩，换写一封”。痛惩？怕是给自己猛踹两脚，啪啪扇自己两巴掌，脸上都现红爪印吧。比如这回，给自己下狠心，出猛掌，把原信撕烂，丢纸篓去，展纸重写，此封不再著“利禄心”，多是“疏阔语”，只是一般性地问好，没安不良动机。改得那么快、那么彻底。曾国藩自己笑起来了，自我表扬起来了，在日记之天头上，自夸自赞：“迁改勇甚，可敬。”自骂，是要把自己警醒；自赞，是要给自己信心。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我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解剖别人，或当“有情操作”；解剖自己呢，则可“无情打击”。曾国藩自剖是深刻的，更是严苛的，故而自查自纠，效果真是特好。比如曾国藩读书，一生懒惰心，便猛掐自己，“读《易》《恒卦》《遯卦》，无心得。未正，走冯树堂处，看树堂日课，因与语收摄无方，无诸己而责诸人，可耻。”一生名利心，便猛掴自己，“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曾国藩日记里，很多事如交友，如惜时，如行政……都能自揭自丑，自掴自心，对人或不出恶口，对己却不留情。

　　曾国藩活到老，自省到老，自省至生命全过程，自省至生活全覆盖。自省出效果，比如曾国藩对读书常自省，故而其能终生读书，到右眼失明到寿终正寝，他都手不释卷。曾国藩终成理学名臣，终成中兴之帅，真不是无缘无故、随随便便就成功，那确有原因的。原因者何？原因多多，内因居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