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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早已厌倦了总结,厌倦的理由就像人生不是拿来总结而是拿来经历的。所以,任何煞有介事的总结和梳理都是徒劳的,只要人们在所经历的过程中,能够真正收获某种经验和教训,就值了。
2014年,我依然要说中国诗坛还算平静。尽管卧夫、蓝疆、许立志、陈超走了,给诗坛留下了哀痛、惋惜和缅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诗歌与文字留下了。2014年,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揭晓了,有一些议论也是点到为止,很少有人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这样的“已经”上,从诗歌界的整体气象看,难得的和谐与宁静。
2014年过去了。中国诗歌的收获可圈可点,很多诗人远离诗歌场域的折腾,各种奖项、各种活动的吸引与影响已经渐渐消减,诗人们更关注自身诗歌写作的出新与突破,注意力转向了文本的价值、意义,以及写作介入现实生活新的思考和实践。诗歌切入生活的路径有了新的变化,不少诗人自觉地进入有温度、有重量的写作,一批有血有肉、接地气的诗歌显现出奇异的光彩。同时,很多优秀的诗人寻求安静的思考,在写作中多了一份非凡的洞察,批判与颂歌皆力透纸背,振聋发聩。这两个方向的诗歌,为过去一年的中国诗歌注入了活力。
直面现实的开阔与细微
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已经不是新鲜的话题了,从人们熟知的中华文脉里的“文以载道”“诗言志”,到人们普遍接受的“诗人是一个种族的触角”(庞德),中国新诗为此付出了近百年的努力。中国社会转型已趋向立体和深入,社会的细分和渐趋定型的社会形态所带来的新问题、新经验,使诗歌道义的力量,诗人的责任与担当,开始成为诗人的自觉。可喜的是,这种自觉也是立体的、深入的,唤醒的是诗人不同经历、不同视角的发现与切入。
青年诗人羌人六始终生活在羌族聚居的平武山区,他在《抱着她头发里的大雪》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爱得那么细腻和刻骨:“比起自由和虚无,我更爱故乡/爱这些连绵起伏的群山,爱这条在阳光照耀下/闪动着鳞片的河流,也爱这些黝黑但朴实忠厚的脸谱。”这样的情感真实、可靠:“我喜欢崎岖但始终能够爬上山顶的羊肠小道/喜欢孩子脸上不曾掩饰的纯真与梦想/喜欢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带着我心里的这些/石头、露水、阳光和青苔,在这长途般的时光隧道里游梭。”这是一种没有杂质的、纯净的赞美,这是一个远离城市、原生态生活环境里的羌民族的生活写照和心灵写照,诗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羌民族的善良、自足与美好。
与羌人六的生活正好构成反差的霍俊明,在《与老母乘动车回家》里,对现实则是另一个角度的切入。母亲从乡下到了儿子工作的北京,住着住着就不适应了,脸上没有了表情,而且“她肿痛的腿在北京的冬雪里阵阵发冷”“地铁里滚动的电梯和滚烫的人群增高了母亲的血压”。母亲想回家了,想尽快回到乡村。儿子送母亲坐动车返乡,母亲不习惯乘坐电梯,“却在步行阶梯朝我满脸微笑地攀爬”,那是一种回家的喜悦、奢侈的微笑。除了这短暂的微笑,母亲再也没有了表情,儿子不知道母亲此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是只有儿子知道,“她不属于这个城市,更不属于北京”。这里的酸楚绝不只是这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偌大的群体,一个城市与乡村文化背景差异与心理冲突的细微切入,疼痛不可避免、不能更改,这构成了生活的真实。
诗人谭克修的《还乡系列》,似乎每一首都在寻找和揭示最不为人知的隐秘乡愁。其中《大年初一》的震撼让人久久不能释怀:“这是一个过于奇怪的日子/村里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他们天亮前就吃完早餐/他们和遇到的所有人说吉祥话/他们要一口气把全年攒下的吉祥话说出来/他们和昨天相比仿佛是另外一群人/他们已经忘记城里受到的委屈/只是被当作小件行李临时寄存在车站/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完全不是为了挤爆那几个铁皮车厢/他们要在这一天集合/用喜悦和美丽的谎言把整个村子引爆。”这首诗的意外在于,所有从城里回家乡的人,背井离乡,都经历了艰辛与苦楚,然而在这一天,都不约而同地把在外的艰辛与苦楚隐藏起来,只讲美丽和喜悦的“谎言”。这是为了让父老乡亲减轻担心、缓解牵挂,“撒谎人”人性的美好和善良跃然纸上。一首12行的短诗,如此轻描淡写、不露声色,所展示现实的宽度与长度是很多上百行的诗所不能抵达的。这一年,余幼幼的《东门记》、王杰平的《间谍》、颜梅玖的《父亲的遗物》、熊焱的《在人间》等,都找到了新的路径切入生活,别开生面。2014年中国诗歌直面现实的开阔与细微,以及文化、心理层面的冲撞,使抒情不再彼此类似或者流于表面,而多了可以触摸的温度和感动。
捕获别人无从下手的“新大陆”
过去的一年,越是安静的诗人越有不俗的表现。我比较注意那些已经成熟、已经有了成就的诗人。在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在和自己较劲,他们努力克制、修炼自己,思考怎样才能把自己放下,让内心真正安静下来。他们开始在现实生存的繁复、含混、荒诞和司空见惯的日常经验里,拒绝惯性、虚无和自恋,捕获别人所忽略、甚至无从下手的“新大陆”,写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诗人蓝蓝把的诗作《汽车站旁的神经病不见了》,一个患有神经病的人“睡在一棵杨树下面,五冬六夏/盖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要是下雨了/就躲进候车室屋檐下,站一整夜/咧着大嘴笑,不管面对半块馒头/还是一口浓痰。笑起来还挺好看/大眼很亮,双眼皮很深”。就这样一个经常见到的病人,突然不见了,被人杀害了:“凶手是个推销员。杀了好几个疯子、傻子。/他说这是为民除害,说这些人不配活在世上。”很显然,诗人并不是在揭露阴暗面,而是在鞭挞丑恶,呼唤和呐喊人类的人性与良知。正如诗人自己所说:“我震惊,嘴张得能吞下一本社会学词典。”
路也同样是一个安静的诗人,她的《嘉峪关》写出了一个具有历史、文化想象力的嘉峪关:“敢在地球上建一道万里长的灰砖墙壁/把国家当作一个四合院/给大地和天空断章取义”“再用一座孤城当门,把政权和尊严锁在里面/锁住落日,锁住白云/锁住汉语以及汉语的回声”“最终,砖墙未能挡住一次次入关/诗人有机可乘,翻墙或骑墙,造出诗词”。从古到今,诗人的嘉峪关已经成百上千了,很难另具一格,而路也提供的“这一个”,没有着笔于大漠、孤烟,没有嚼别人嚼过的馍,不落窠臼,别有一番情致。
我一直认为,衡量一个诗人水平的高低,除了他在艺术上的讲究,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诗人驾驭题材的能力。蓝蓝、路也如此,包苞《菜墩上的月光》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他偏居西北的一角,一向安安静静,内心却拥有细腻、辽阔的诗意。一个毫无诗意的菜墩,在包苞的笔下诗意如此荡漾:“一块用旧了的菜墩/就是一个泊着月光的码头/静默的菜刀站立高处/瘦削的身子不曾锋芒消钝/但心老了/容易陷入忧伤/二月里的荠菜珍贵无比/她们都曾带着山野的泥土/在小小的菜墩上青翠成了海/鲜嫩而多汁的身体/贮满阳光/不用说,从菜墩的码头启程/带着微量的苦/抵达生命的旷野/春天,才有了浩瀚的意义……”蔬菜、季节可以入诗,阳光、月光、已经逝去和即将到来的生命的尺度、人生和情感的体验都可以入诗,而这些,竟然可以集结在一个菜墩上尽兴渲染,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并且还能如此朴素、熨帖与饱满。我相信,浮躁的诗人、过于自恋的诗人,写不出这样的诗歌。
中国诗歌走到今天,比任何时候更迫切需要倡导欣赏与尊重。诗歌的风格与技法林林总总,抒情与反抒情、传统与现代、口语与非口语等,所有这些都可以剥离、互补、渗透,并不是非此即彼。所以,中国诗坛需要呼吁的是学会彼此尊重、相互欣赏,而不是唯我独尊,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一统天下。现在要做的是,诗人的创作要在文本上下功夫,要有勇气给自己制造陌生,拿出令人信服的作品。批评家的批评和研究,也要在文本上下功夫,放下驾轻就熟的“榜样文本”,针对当下诗歌现场文本的得失发声,才不至于总是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只有创作与批评互动,中国新诗的发展才会欣欣向荣、才会无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作者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