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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的读者群越来越小众化,这个小众不是当下年轻的知识分子或人文爱好者,而是这些长篇小说作家成名之初赢得的“粉丝”,这样的小众不是可持续的
当下纯文学小说存在的严重缺陷是,两头都不靠,既不能像类型小说那样吸引大量普通读者,又不能纯粹到以高品质获得年轻知识分子或人文爱好者的青睐
理想中的现代小说,应该是既充满生活的质感,又具有作家独特的思想发现,让人反复咀嚼、回味不尽的“新启蒙小说”,它应该不拒绝吸收一切可以用来表达思想的小说技法
危机:长篇小说读者群“濒危”
当下长篇小说每年出版的数量之多,无疑创中国小说史之最。我相信,这个“最”还将被更新的“最”刷新。与此同时,方方面面对长篇小说的诟病之声也不绝于耳。就在写此文时,我读到一篇批评长篇小说现状的文章,文章对长篇小说反映现实生活的贫乏无力极度不满,指责大量小说写的只是“现实的残渣”“伪现实”“歇斯底里的现实”,但对长篇小说如何有力地反映现实,并没有给出路径建议。我之前也在文章中谈到过长篇小说面临的困境,诸如思想的苍白、泛娱乐化倾向、语言的粗鄙化、结构的草率、人物形象的符号化和扁平化等,现在看来当时还没有抓住长篇小说问题的核心症结。
更为严峻的现状是,长篇小说的读者群正在大量流失,越来越小众化。小众化本身并不是问题,将来纯文学的长篇小说可能就该是小众化的,关键要看这个小众化的读者是哪些人,如果是当下年轻的知识分子或年轻的人文爱好者,那么这样的小众是可持续的,证明长篇小说仍然能以很高的水准赢得年轻人喜爱。问题是现在这些长篇小说作家的小众是他们成名之初赢得的“粉丝”,大多是这些作家的同龄人,随着名作家陆续退出舞台,这些垂垂老矣的小众迟早也会消失。这才是当下长篇小说真正的危机。
格局:类型小说与纯文学分野
当然,如果我们的视角不仅仅局限在通常所说的纯文学领域,从更为广义的小说概念来看,另外一种形态的小说正在非常强势地占据读者市场,这就是网络文学中包括玄幻、悬疑、穿越、言情、谍战在内的类型小说,《盗墓笔记》《鬼吹灯》《甄環传》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类型小说拥有数量惊人的年轻“粉丝”,以鲜明的娱乐性、可读性和易于向影视及游戏产业延伸的文本特征赢得大批受众。甚至有研究者惊呼,类型小说代表着未来小说的发展方向,未来的小说都会是类型小说。这是我绝对不敢苟同的。未来高品质的纯文学小说,即使发布在网络上,也不会是今天类型小说路数的延续。这里丝毫没有鄙视类型小说的意思,我只是强调代表中国文学专业品质的小说,在未来应当拥有一席之地。
纯文学这一路的长篇小说,不仅要面对类型小说的读者争夺战,而且面临着更为强势的影视作品的冲击。我们承认影视作品更适合大众消费,不仅比文字阅读更能让受众获得快感,而且好的影视作品一定也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精神高度。我们没有理由为了维护长篇小说的空间和尊严而排斥影视,只能在影像的视觉冲击下,寻求长篇小说的发展和完善之路。仔细想想,影视剧充满戏剧性冲突的情节结构、对人物个性的刻画等,其实很多是对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回归,这也是为什么具有传统章回小说特征的类型小说,最适合成为影视产品的文学母本。
我想,将来的小说家可能会分成两大类,一类从事与影视、游戏嫁接的类型小说的写作,而另一类则从事小众化的纯文学的小说写作。这两类作家各有各的受众,只是受众数量不同,面临的境遇也不同。前者由于拥有大量受众而受到资本的追捧,可以获得更多收益,但由于影视技术的大工业生产特征,他们又必然是这架机器上的一个部件而不是主宰,写作的主体意识必然受到整体技术制作的规约。没有哪个编剧敢说某部影视剧是自己独创的作品,因为从编剧到成品面世,经过了一系列生产程序,剧本在这一生产程序中也不断地被改造。另外,令写作者尴尬的是,即使是制作精良的影像作品,面世时的冲击力再怎样强势,“冲击”过后也往往很快进入片库,喜新厌旧的观众马上将视线转移到新播出的作品上,片库里的作品难逃速朽的命运。而从事小众化小说写作的作家,往往又叫好不叫座,很难快速从市场中获得丰厚的回报,但在写作过程中,作家的独立品格和主体意识将得到充分张扬,他们创作的优秀作品,将成为这个时代精神领域的高标。其中某些作品的精英质地,在时间的磨洗中将不断得到凸显。对于这二者,我们很难说谁比谁更尊贵,他们是不同类型的精神产品的创造者,都应得到社会的尊重。
出路:一场现代的“文体革命”
当下纯文学小说存在的严重缺陷是,两头都不靠,既不能像类型小说那样吸引大量普通读者,又不能纯粹到以高品质获得年轻知识分子或人文爱好者的青睐。纯文学作家们以陈旧的笔法,写着看似现代性的小说,而距离真正的“现代性”他们还很遥远。上世纪80年代末出现的先锋小说,学习卡夫卡、马尔克斯等西方现代派小说大师的表现技法,若是能将先锋意识融化到本土文化和生活经验的血液中去,说不定今天会出现中国式的现代派小说大家。遗憾的是,这样一种先锋意识和精神,未及扎根就因水土不服而迅速地萎缩了,剩下一些皮毛似的“变形”“魔幻”,还在被今天的小说家当作时髦的道具经常运用。
在我看来,纯文学一路的当代长篇小说要想与类型小说、影视作品抗衡,争取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迫切需要摆脱当前这种两头不靠的状态,需要通过一场现代的“文体革命”重树自身的精神高度,重获蓬勃生机。至于如何“现代”,如何“革命”,见仁见智,我没有能力开出作家、专家、读者都一致认同的药方,但在思考这一问题时,我几乎同时想到了卡夫卡和中国古代诗学中的某些理念。
卡夫卡的《变形记》或许是最早意识到西方工业化给人性带来异变的现代派小说。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其思想含量和信息量之丰富,被无数学者、作家从不同角度不断地阐释,以至于研究《变形记》的文章,要超过小说字数的成千上万倍。法国哲学家加缪说:“《变形记》实则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画卷,但它也是人在发觉自己一下子变成动物时所经验的那种骇异感的产物。这种基本的双重意义就是卡夫卡的秘密所在。自然性与非常性之间、个性与普遍性之间、悲剧性与日常性之间、荒诞性与逻辑性之间的这种持续不断的抵消作用,贯穿着他的全部作品,并赋予它反响与意义。”叶廷芳在论述西方文学的趋势性特征时,第一条就明示:“哲学与文学紧密交融,甚至‘联姻’。”“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哲学家”几乎成为西方小说大师的共识。
我们再来看中国古代诗学中的某些重要理念。它们并不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现代性的意义。文学的精神,有些从古到今是一脉相承的。清代诗学家叶燮在《原诗》中认为,“诗人之本”有四——“才”“胆”“识”“力”,“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萎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在这四个字中,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识”,“识”就是作家把握生活的洞察力和思想穿透力,而这也是中国当代小说最缺乏的。如果说传统章回小说的内在驱动力是故事情节的因果逻辑链,那么现代小说的内在驱动力则是对生活的感悟和思想穿透力。如果一部小说,既无类似《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故事情节的内在逻辑链,又无类似卡夫卡《变形记》这样的思想穿透力,而是在小说中堆积大量琐碎的生活细节,随心所欲地让人物忽上忽下,在表层感觉描述上繁复得令人窒息,这样的小说有什么意义呢?琐碎的生活细节和繁复的感觉描述,如果无思想力的支撑,就成了无所依傍的一地鸡毛。我们既看不到好的故事,又感受不到表象的言外之意,这样的小说既非传统也非现代,被读者抛弃是必然的。
我理想中的现代小说,应该是既充满生活的质感,同时又具有作家独特的思想发现,让人反复咀嚼、回味不尽的“新启蒙小说”。它应该不拒绝吸收一切可以用来表达思想的小说技法。它的文字应该既简练又含蓄。一切与思想无关的风花雪月、柴米油盐尽可删去。它不是对流行口号的概念化图解,而是来自作家对生活的深刻洞察和思索。有思想力的小说家,再复杂的现实也会成为他显微镜下解剖的标本;无思想力的小说家,面对再简单的现实,也会感到无从言说的乏力。期待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文本,再续小说家族在当代中国文学界的尊严,让我们享受到不同于影视剧的文字启迪心智的厚重思想和隽永魅力。我相信,读者是公正的,他们不会轻易地把那个本应属于一个民族精神高地的“一席之地”用推土机野蛮地推平,当然更不会轻易地让那个宝贵的“一席之地”成为垃圾的堆积场。(作者为《文学报》原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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