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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部完整意义上的民族歌剧《白毛女》从1945年在延安唱响,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在一个全新的文化语境中,为纪念其诞生70周年,歌剧《白毛女》复排巡演。对此,我曾有过一丝隐忧:一个“土得掉渣”的文艺作品还能激起当下观众情感的波涛、激起台上台下的审美共鸣吗?现在巡演已经结束,《白毛女》所到之处几乎座无虚席。它艺术魅力的覆盖是全方位的,艺术魅力的穿透是超越时代的。
诚如郭沫若所评价,《白毛女》是一种全新的文艺形态,是从新的种子——人民的情绪中迸发、生长起来的。也如茅盾所说,这是一种新的“人民文艺”,它开启了中国民族歌剧的航程。作为中国民族歌剧的经典之作,《白毛女》从音乐形象的构建、歌剧结构的营造、音乐素材的选取到叙事方式的特点,都对后来的中国歌剧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白毛女》的艺术力量究竟来自何处?我发现其背后蕴藏了一个最简单的艺术道理:泥土的朴素是永恒的。是人民的泥土滋养了艺术,是人民精神需求的泥土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艺术生长存活的养分。
可以说,歌剧《白毛女》通体上下散发着泥土才有的芳香。
其剧本叙事是质朴的。《白毛女》的题材来自白毛仙姑的传说。传奇性,正是中国戏曲传统审美的核心。白毛女,从人到鬼,再由鬼到人,赋予了全剧巨大的悬念和命运落差。在叙事上,它故事完整、情节流畅,既层次分明又一气呵成。就第一幕看,年三十杨白劳躲债时的挣扎、喜儿扎红头绳时的喜悦欢欣、杨白劳被逼按手印而后喝盐卤悲惨自尽,戏剧矛盾明确集中,情绪变化幅度巨大,但歌剧行进节奏浑然有序,明白如话。这种叙事方式鲜明地带有中国民间评话说书重故事、在故事中展开人物个性命运的特点。它用我们熟悉的叙事方式讲述我们熟悉的故事,因而容易让观众代入体验。剧中赵老汉、王二婶和喜儿一家相濡以沫的抱团取暖,喜儿和父亲年三十晚上相依为命的短暂欢乐,尤其是喜儿伏在父亲膝上的细节,最质朴最生活,也最充满了人性的温暖和感人的力量。
其音乐是质朴的。《白毛女》音乐的基本构架建立在北方戏曲“三梆(陕西梆子、山西梆子、河北梆子)一落(莲花落)”的基座上,高亢之中夹着悲凉悲愤。主奏乐器板胡有着浓烈的民族民间色彩,在完整编制的交响乐队的烘托下,以自己独特的音色揭示了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情感。值得关注的是,音乐织体和音色丰富了,但原有的与北方戏曲息息相关的质朴的音乐本色,依然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这是难得的“移步不换形”。剧中脍炙人口的喜儿的《北风吹》、杨白劳的《十里风雪》等,也都来自民间音乐、民间歌谣。那些逐渐被遗忘被疏远的曲调,经过歌剧《白毛女》的演绎,出自民间的那种动听、优美、入耳、朴素、易唱的特色再度被激活,焕发出强大亲切的生命活力。借由河北民歌《青阳传》轻灵活泼的曲调谱写的《北风吹》,将贫苦农家姑娘期盼父亲的牵挂、扎上红头绳时欢欣雀跃抒写得淋漓尽致;凄苦婉转的河北小曲《小白菜》在剧中反复咏叹,丰富感人,展现了中国民歌塑造人物音乐形象的巨大空间和可能性。而它所用的手法,不是我们常见的将旋律割裂片段化发展的旋法,而是民族音乐最常见的“加花”的处理手法,既丰富了曲调的变化和对性格情景的呼应,又尽最大可能地保持了曲调的完整性和朗朗上口的歌唱性。中国的民族音乐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一片未曾好好开垦的莽原。我们在放眼世界的同时,完全有理由返身重回民间,从民间汲取音乐和文化的养料。这件事,王洛宾做过,《白毛女》和延安艺术家做过,我们今天还可以接着做、继续做。《白毛女》借鉴了西洋歌剧如音乐动机主题的确立,但它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土地和自己的文化背景,它们都被有机地置入板腔体的曲式结构中。
其歌唱表演是质朴的。71年前,王昆最早演绎塑造了白毛女的艺术形象。她质朴而本色地传递了一个时代的艺术精神,鲜活地为白毛女奠定了基本的气质;郭兰英,通过中国戏曲程式和北方戏曲的唱法融入喜儿的灵魂中去:“第三代白毛女”彭丽媛,融化了中国民族唱法和西洋唱法之间的界限,用科学的发声法更有力地撑起了白毛女的音乐形象;雷佳在前辈的悉心指点下,再现了“第四代白毛女”的风采神韵,她的演唱音色纯净,犹如穿过田野的小河,和人物的内心交织在一起,流畅动听。声随字走,字以情发,特别注意汉字歌唱中字头、字腹、字尾的处理。可以说,雷佳清晰地演绎出人物性格的成长和心理变化的脉络。高鹏饰演的杨白劳也非常完整。
经典的魅力和价值是永恒的。它来源于泥土,质朴中有着庄严。《白毛女》讴歌革命,控诉剥削压迫,它的叙事镶嵌在中国革命的框架中。有学者认为,中国现代史是一部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其实他没看到,救亡和革命的背后是五四启蒙的新的继续。“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在中国革命深处,积淀着人性觉醒的力量,呼唤着人道的尊严。白毛女“我是人,大河的流水你要记起,我的冤仇要你作证”的凄厉呐喊,与此遥相呼应的是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看见出了太阳,千年的仇要报,万年的冤要伸,今天要做主人,今天要大翻身”,进一步延伸拓展了人的主题、人的解放和人的尊严。在歌剧《白毛女》中我们看到了个体的悲惨遭遇,也看到了作为整体的“人”:人民的最终觉醒。正是这一庄严主题具有的穿透时间的深邃力量,在思想上唤起了不同时代的观众的共鸣。
艺术的感动来自各种表现形态。在我看来,朴素是一种最有力量的感动。在当今充满浮华光影的舞台上,新版《白毛女》依然是一首质朴的诗篇,就像泥土、大地、空气、庄稼一样,以它原生的姿态冲击、摇撼、感染着我们的心。庄子曾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任何时代,泥土般质朴的艺术都会有它动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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