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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品是中国古代对文人士大夫个人品德的重要评价手段,其在官员身上体现出“官品”,在书家身上体现出“书品”,在诗人身上体现出“诗品”。官品、书品、诗品都是人品的代名词。在中国书法批评史上,“书如其人”常作为评价书家与其书法艺术的评判标准。后人对前人的评价,常以书品论人品,或以人品论书品。历史上有不少书法家如颜真卿、柳公权、苏轼等都是“书如其人”的典型代表。
一、历代关于“书如其人”的审美观
“书如其人”的评价反映出书法家书品与人品的统一。“书如其人”的说法最早出自西汉扬雄:“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后世认为这种提法指出书法是内心世界的轨迹,是书家德行、品性的反映。自魏晋以来,书法评论家将书法作品视为书家的人格化产物,对书法的欣赏、品鉴,常与书家本人的品行紧密联系在一起。纵观历代对“书如其人”审美观的说法,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书法即心法:心与笔、心与字之间的关系
唐代柳公权在回答唐穆宗关于用笔之法的提问时,说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柳公权一方面从书法的角度说明心中端正,用笔就会端正,另一方面暗示穆宗,心存正气,朝政之事才会公平端正。唐代张怀瓘说:“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说明书为心画,一字见心。明代项穆认为心、人、笔、书四者间的关系是:“心为人之帅,心正则人正。笔为书之充,笔正则书正矣。……故欲正其书,先正其笔,欲正其笔者,先正其心。”“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说明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书法即心法,“心”是书法的主宰者。
本立而道生:修养与书法之间的关系
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到书家的修养问题,他认为:“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强调了君子立身之本在于德行,德行是翰墨之基。明清之际思想家、书法家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说明做人的重要性。孔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人是“书品”之本,人格修养提高了,翰墨之道必然会提升。
德艺双馨:人格境界与书学境界的关系
清代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说:“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钢暴,未免流露楮外。”元代郝经在《临川集》中说:“羲之正直有识鉴,风度高远,观其遗殷浩及道子诸人书,不附桓温,自放于山水间,与物无竞,江左高人胜士鲜能及之,故其书法韵胜道婉,出奇入神、不失其正,高风绝迹,貌不可及,为古今第一。”近代书法家林散之一生非常重视人品与艺品之间的关系,他强调“做人着重立品,无人品不可能有艺品。”近代学者王国维说:“有境界、品自高”,人格境界提升了,书学境界自然会提升,德艺双馨自然而得。
二、颜真卿“书如其人”之渊源
颜氏家学渊源深厚,颜氏家族人才辈出,颜真卿的五世祖颜之推,深知古代圣贤关于“忠孝”、“立身”、“慎言”等方面的教诲著述已经很多,但仍以自己的人生阅历和处世之道写成《颜氏家训》,希望对子孙后代有所启示。颜真卿在《颜家庙碑》中述说祖上家风:“有若子泉、宏都之德行;巴陵、记室之书翰;特进、黄门之文章;秘书、华州之学识。”“德行、书翰、文章、学识”是颜氏家族历代传承不衰的优秀文化传统,它们共同构成颜氏家族的家风。颜真卿赞扬其父颜惟贞继承了颜氏家风,“纷纶盛美,遂举集于君”,暗示自己将颜氏家教、家风、家学融汇一体,发扬光大,“幸承遗训,叨受国恩,既荷无疆之休,敢扬不朽之烈”。
颜真卿不仅继承了颜氏家风,舅父殷氏家风也对其影响很大。颜真卿三岁丧父,自幼随母殷夫人寄居舅氏殷践猷家生活,殷践猷对颜真卿启蒙教育和影响很大。殷氏“累叶皆以德行、名义、儒学、翰墨闻于前朝”,其与颜氏家风“德行、书翰、文章、学识”以及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比较相近,且都以“德行”为先。颜真卿深受舅父殷践猷的影响,在《殷践猷墓碣铭》中说:“君悉心训奖,皆究恩意,故能长而有立。”
颜真卿幼时处于唐玄宗时代,玄宗非常重视儒学:兴学校,重礼乐,校正典籍。因此,颜真卿个人品德的形成不仅与颜氏、殷氏家风有很大的关系,与唐代重视儒家教育也有很大关系。
颜氏家族中,巴陵、记室擅长翰墨,而殷氏一门书法以殷仲容最著名,“仲容以能书为天下所宗,人造请者笺盈几。”颜真卿受舅氏殷践猷的影响很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颜真卿自幼在翰墨的熏陶中生活,自然为其以书入仕奠定了基础。开元二十四年(736年),颜真卿经吏部铨选试《三命判》,入高等,举拔萃科,授朝散郎、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书法在唐代吏部铨选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唐吏部铨选考试包含四个方面:“身、言、书、判”。“书”的评判标准是“楷法遒美”,“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这四个方面都通过后,再考察德行与才能,“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
以上充分说明颜真卿是德才皆备者,他是人品、官品、书品的集大成者,“书如其人”对颜来说当之无愧。
三、颜真卿碑帖中反映出“书如其人”
“书为心画”,书法是内在心灵的真实写照。“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颜真卿宦海沉浮,翰墨一生,为后世留下了很多经典碑帖。观其碑帖无不反映出“书如其人”。
庄重笃实,承家之谨
《颜家庙碑》是颜真卿为其父颜惟贞撰文并书,此碑平易近人、平整规矩;刚劲庄严、雄伟挺拔。字里行间叙述着颜氏八位祖先的“德行、书翰、文章、学识”,真卿是颜氏家风、家学的传承与发扬者。北宋书学理论家朱长文说:“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其承家之谨”。清代孙承泽评价此碑:“鲁公忠孝植于天性,殚竭精力以书此碑,而奇峭端严,一生耿耿大节,已若显质之先人矣”。《颜家庙碑》是颜真卿七十二岁时所作,此时人书俱老,笔力雄健、结体庄密中透出古朴之意。碑中“大、重、朴、厚、严”的特点反映出颜真卿的忠义人格与严谨法度已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方正庄严、齐整大度的书法审美观。
《颜勤礼碑》是颜真卿七十一岁时为其曾祖颜勤礼撰写并立此碑,碑文记述了颜勤礼的生平履历,从颜勤礼的高祖到其玄孙一辈,均有涉及。碑文朴实无华,以人物罗列为主,是一本简明的颜氏族谱。此碑特点是起笔与收笔之处多圆笔藏锋,笔力沉着,线条浑厚,刚柔相济。整篇雄深雅健,庄重笃实,布局上显示出“颜体”的气势美,足见其承家之谨。颜真卿书写此碑时人书俱老,书法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书品与人品合二为一。
常守忠义,精忠报国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追祭从侄颜季明的书法草稿。安史之乱中,颜杲卿父子挺身而出、坚决抵抗,以致身陷囹圄,杲卿“世为唐臣,常守忠义”,最终“父陷子死,巢倾卵覆”。颜氏一门被杀害三十余人,杲卿之子季明、外甥卢逖在内。《祭侄文稿》通篇大气磅礴,豪情纵放,遒劲有力,一气呵成,被元代鲜于枢誉为天下第二行书。清代王澍说:“鲁公痛其忠义身残,哀思勃发,故萦纡郁怒,和血迸泪,不自意其笔之所至,而顿挫纵横,一泻千里,遂成千古绝调。”颜真卿面对国之殇,家之痛,忠义人格跃于纸上,悲愤之情流淌于字里行间。其行文构思,起伏跌宕,毫无掩饰,是颜真卿人品与书品融为一体(“人书合一”)的代表之作。
《争坐位帖》(《与郭仆射书》)是颜真卿因尚书右仆射郭英乂为迎接汾阳王郭子仪父子入朝、不按常规安排百官站位顺序的做法,愤愤而书。颜认为“朝廷纪纲,须共存立”,并极力维护国家制度。此书“忠义之气横溢,而点画所至处,便自奇劲。”浩然正气跃于纸上。米芾认为《争坐位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书以性情为本,书为心画,《祭侄文稿》、《争坐位帖》等行草书真情流露,遒劲有力,是“人书合一”的典范。
颜真卿性情直耿,不怕得罪一时,唯恐违反道义,一生多次被贬,但不减其对国家之忠心。在贬为硖州别驾、途改吉州别驾任上,书写《守政帖》,告诫后人“政可守,不可不守”,“虽贬居远方,终身不耻。”这种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惟为国守政之志不可改的精神来源于《颜氏家训》:“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守政帖》全文短短几十字,精忠报国之心溢于言表,真、行、草三种书体夹杂一起,可见当时心情复杂。“千载之下,使人读之,尚可畏而仰也。”
崇尚佛道,洒脱自在
颜真卿所处的盛唐时代,皇帝对佛教推崇倍加,士大夫中信仰佛教与僧人交游者甚多,颜真卿也不例外。祖上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教育后世子孙对佛教要“信而有征”、“勿轻慢也。”颜真卿前后两次书写《天下放生池碑铭》,碑铭中体现了儒家的仁义和佛家的慈悲,颂扬皇帝好生之德。特别是第二次用擘窠大字书写,望此碑流传千秋,字里行间流露出其对佛法的恭敬虔诚。
颜真卿崇尚佛道,并不影响其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人格魅力及敦厚书作,反而有利于作品不拘泥于儒家的拘谨。比如《裴将军诗》,真行草三体并存,变化奇特,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其中蕴涵着佛家的“法无定法”、道家的“无为”之境。《麻姑仙坛记》是颜真卿大历年间被贬外数十年,仕途失意间所书,当时远离政治中心,依托佛道,寻求解脱,此作反映其问道向禅的心境,欧阳修认为:“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象其笔画。”此记有些结构和用笔稍有丑怪,正是古拙质朴、洒脱自在的表现。这也是颜真卿集佛道儒三教思想于一身,融会贯通于书法碑帖中。
四、颜真卿书论与文论反映出“书如其人”
书论《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的为人之道
天宝五载(756年),醴泉任满而未有新官职时,颜真卿到洛阳向著名书法家吴郡张旭学笔法。笔法在古代是书法家的核心机密,不轻易传人,张旭在真卿的再三恳请下,于其临行前传授笔法要诀。张旭就相传钟繇所说笔法十二意进行提问,让颜真卿谈个人心得。笔法十二意包括“平、直、均、密、锋、力、轻、决、补、损、巧、称”十二字,看似简单,实则暗含哲理和做人之道,“平谓横”、“直谓纵”,横平竖直暗含做人要堂堂正正,站得稳、立得正。“均谓间”、“密谓际”指字与字之间的组织、呼应要紧密,暗含做事要有头有尾、首尾呼应,不能半途而废。“锋谓末”指笔锋要雄健,暗含做人要有雄健的气质。“力谓骨体”指用笔要刚劲有力,点画要有筋骨,气势雄强,暗含做人要有浩然之气。“补谓不足”指结构、点画有不到位时,通过旁边点画变化、章法布白进行补救,暗含做事不可能事事完美,如遇不当之处,需弥补、改进。“巧谓布置”指意在笔先、章法先行,暗含做事之前要规划清楚。“称谓大小”指大字要收缩变小,小字要舒展变大,暗含做事要统筹兼顾、协调平衡。
“写字者,写志也。”写字即是写心,颜真卿从“十二意”中悟得笔法,同时也将其践行于做人做事中。张旭最后给真卿传授:“用笔当须如印印泥……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锥画沙”用笔,可达到锋藏笔中,点画遒劲,力透纸背。“锥画沙”暗含人生不会一帆风顺、需克服阻力、逆境中前行。“印印泥”形容运笔圆润厚重,稳健有力,暗含做人要稳健敦厚。清代包世臣云:“平原如耕牛,稳实而利民用”。颜真卿为人做事忠义厚道、严谨稳重,颜书端庄厚重而法度严谨,“书如其人”在颜真卿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人品与书品融为一体。
文论《刑部侍郎孙逖文集序》的文质彬彬
永泰元年(765年)颜真卿因孙宿兄弟之请,为其座师太子詹事孙逖文集作序——《刑部侍郎孙逖文集序》。此文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文以“导达心志,发挥性灵,本乎歌咏,终于《雅》《颂》”,即文以言志、最终文以载道;二,“文胜质则绣其鞶帨,质胜文则野于礼乐”。历来文章文、质不能适中,质与文需内外皆修,“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反映于颜书,用笔浑厚强劲,丰满而不失筋骨,这是“文质彬彬”的返照。
五、颜真卿“书如其人”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
颜真卿被历代统治阶级与士大夫所重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颜真卿“书如其人”是盛唐时代精神的体现
颜真卿成长、入仕于盛唐开元时期,此时国家统一、政治开明、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社会和谐,这个时期不但是唐代最强盛时期,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杜甫在《忆昔二首》诗中描绘大唐盛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见当时的繁荣景象。楷书,从东汉末年出现到魏晋几百年的演变,在唐代成熟。初唐四大书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之楷书普遍瘦硬遒劲。到了盛唐时期,国运兴隆,气象宏大,雄伟美于精巧,肥硕美于纤细,颜真卿雄厚端庄之书风应运而生。清代康有为说:“明皇极丰肥,故李北海、颜平原、苏灵芝辈并趋时主之好,皆宗肥厚。”北宋黄庭坚说:“观鲁公其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徐沈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肃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鲁公二人。”颜真卿楷书法度严谨但不拘泥于法度,其“书如其人”是盛唐时代精神的体现。
颜真卿“书如其人”对历代统治者的影响
颜真卿忠义之节为忠臣树立标杆,颜书稳重端庄,尽合字学;擘窠大字,适合官场文书、牌匾,符合儒家中庸和谐、文质彬彬、浩然之气的美学思想。建中四年(783年),受卢杞陷害之计,颜真卿被迫前往许州安抚李希烈。明知凶多吉少,但真卿忠君爱国,视死如归,最终被缢死。后曹王李皋上疏曰:“今颜真卿伏缢希烈庭,皆启明君臣,发挥教训,近冠青史,远绍前贤。”颜真卿的忠义典范,为百官树立了积极的形象。颜真卿一生“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奉公循理,不伐能不矜功,以天下兴复为己任。其忠义正气与天地并存、与日月同辉。清康熙评价道:“觉忠义之气,犹勃勃楮墨间,朕重其人,益爱其书,不啻逾于球璧矣。”
颜真卿“书如其人”是士大夫的励志榜样
颜真卿忠义人格之魅力与书法法度之严谨,是晚唐以来,士大夫学习的榜样。北宋中期,由于“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文人士大夫中大力提倡颜书。颜书在宋最为显赫,宋代书家无不受其影响。北宋欧阳修认为颜真卿“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明清士大夫董其昌、王铎、傅山、伊秉绶、何绍基、翁同龢等都学自颜书。苏轼说:“吾观颜公书,未尝不想见其风采,非徒得其为人而已。”傅山更以鲁公为榜样,“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
颜真卿书如其人,历来在国家、士大夫和民间得到热捧。一方面由于“爱其书者兼取其为人”,其忠义人格之魅力,刚正不阿、浩然之气融于书法之中。另一方面颜书刚劲遒美,气势恢宏,流露出忠义之气。人品是颜真卿政治人格的内在特质,书品是其政治人格在书法中的体现。颜氏人品与书品源于家学传统,发展于仕途生活,融于颜氏碑帖与书论文论中,为大唐盛世树立了丰碑,是统治阶级的义胆忠魂、士大夫的励志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