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应如剥笋，剥开“语音层”进入“意义单元层”再进入“再现客体层”，如此不仅获得所读之书的弦外之音、题外之旨、意外之义，而且从原著生发又经自己加入的“二度创作”产生的意义。

　　生来喜欢读书，近年才渐渐悟得读书真谛，如果说有所醒悟和自觉，也仅仅是窥见了读书的门径。

　　在很多人眼里，读书似乎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拿过书来打开翻阅浏览就可以了，只要是读懂了不就可以了吗？其实，问起究竟来，这个“懂”字并不简单，而且在“懂”之前，还有一个对“阅读”的理解问题，可以说，不懂得什么是哲学意义上的“阅读”，也就不懂得什么叫读书，也就读不好读不懂书。我明白这一点，是近两三年接触到接受美学以后的事。再后，读了沃尔夫冈·伊瑟尔的《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和赫施的《解释的有效性》，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一段岁月中，先后读法国的罗兰·巴特、德国的海德格尔以及我国当代学者王元化、我国古人的论述，虽然并不都是直接论述阅读活动的，但却都涉及其义，融合汇一，逐渐窥见其三昧，而且感到在总体精神上古今中外是一致的，只是现代表现形态更系统化、逻辑化、理论化，超越了感性体认的主观状态。

　　我至今难忘阅读《阅读活动》一书时的激动心情。伊瑟尔以德国学者那种深邃细密、逻辑严谨的风范，把阅读活动纳入人的认知——职能——审美——创造的总体活动框架中，三编八章的宏阔篇幅，深透地探讨了“阅读”，真是论述得透彻深入、广泛周全。当然，其主要论旨是接受美学的理论建设，但其中的主要命题和要义，统可作为一般原则而指导阅读。他把阅读活动定性为文本同主体的双向交互作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读者要完成两步创造性的工作，这就是：（一）了解原作的内在“召唤性空框结构”，即原文由作者创生的意义；（二）在此基础上挖掘、解释原作的潜在意义，并加以自己的“补充”、发挥、想象而二次创生意义。这就不是一般地解读书中原有的或潜在的内涵，而且要主动地发挥创造性去创获新的超出原作涵义的意义。这就不是死读书、读死书了。伊瑟尔吸取了菌伽登关于文本的“意义三层次”说，即语音层→意义单元层→再现事物的客体层。菌伽登称这种深入读者的活动为“被劝阅读”和“主劝阅读”。这一引用，可以说点明了“二度意义生成”的具体过程和内容。我们读书应如剥笋，剥开“语音层”进入“意义单元层”再进入“再现客体层”，如此不仅获得所读之书的弦外之音、题外之旨、意外之义，而且从原著生发又经自己加入的“二度创作”产生的意义。这种阅读的升华过程，用赫施的论述来说，就是由“含义”到“意义”：原文具有一定的含义，读者受它启发，启动自己的内在知识积蓄，产生出意义。这是赫施在《解释的有效性》一书中立论的基点。

　　在思索这种“阅读现象学”的问题时，我不禁常常想起海德格尔的话：什么叫思想？就是“令”你自己去“思想”。真正的学习，就是要跟着这些大思想家一起去“思想”，也就是说一要自己动脑子，二要跟着人家的思想去思想。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读书，读书也才有所获。这又涉及海氏所说的“三前”了，即“前有”（预先有的文化习惯）、“前识”（预先有的概念系统）和“前设”（预先已有的假设）。这“三前”决定了你的阅读水平和成效，但也可以预计到每一次认真的阅读都会改善充实提高自己的“三前”，从而使阅读水涨船高，成为一种高层次读书。

　　在这方面，罗兰·巴尔特说得更绝，充分表现了他的法国思想文化“怪才”的特点，他提出“成为读者”的命题，并且说“读者的诞生，就是作者的死亡。”这绝非他危言耸听，而是从他作为结构主义者的立场来说，把意义赋予对象，且了解意义是如何产生的。所以他说，“读者不是消费者，而是文本的生产者。”他强调阅读时是在进行“工作”（这在巴尔特有很深广的内涵），才能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读者。而读我国当代已故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关于新儒学的开宗大师熊十力的回忆文章，其中说到体认熊先生所揭示的“分析与综合，踏实与凌空”四者兼顾“诚为读书要全”，又说“熊氏治学原则是无易其固，而裁断必出于己”，这是从读书的本体论和方法论上进行阐释，其精神同上述德法现代学派之所论是一致的，却在方法上、目标上给我们指明了门径，这就是对原文不改其意，又能凌空思飞如庄子所言“心如泉涌，意若飘风”，诸端裁断都出于自己的思想。

　　赫拉克利特说：“不要过于匆忙地阅读赫拉克利特的著作，这是一条崎岖难行的道路，没有阳光，四处昏暗。但是，如果你能找到正确的门径，这条路将把你引向阳光更明亮的境界。”我虽然悟得了那三昧的存在，窥见了那个门径，但是迄今尚未达到那个境界，只是仍在探索的路途中。（作者系哈尔滨工业大学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