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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04年王国维先生引入“美学”概念至今,美学进入我国业已百十余年。此间,伴随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风云变幻,中国美学走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复杂路程,取得了一些成就。但细想之下,又不得不承认,当前我国美学研究与理论建设尚存在不少问题。例如,热衷引介而轻于整理中华传统美学理论资源,倚重西方美学话语体系而视中华美学理论为其附庸等。中华文明历史久远,美学理论资源蕴涵深厚,而当今又是一个社会大变革、哲学社会科学大发展的时代。这一切都为推动中西美学对话,进而构建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提供了难得机遇。
纵览我国古代大量鸿篇巨制,不难发现众多与美学相关的论述。例如,《乐记》有言:“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这番话明确指出了在自然发“声”和变声成“音”之间存在动物与人类的本质差异,阐发了审美是一种社会现象的观点。正如此,当人类有步入物欲横流的物化深渊之虞时,《乐记》开出了发挥审美教育功能的处方:“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这不但从人性物化的深处指出了“悖逆诈伪”“淫泆作乱”之故,而且与前述观点相呼应,认为审美教育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保证。两者构成了一个首尾相接、明晰可见的理论逻辑环。在审美伦理化影响下,明末清初的归庄提出,“当先论其人,后观其诗。夫诗既论其人,苟其人无足取,诗不必多存也”。也就是说,如果一位诗人品行不端,那么其诗的审美价值就不能被认可。他还批评了《文选》将审美凌驾于道德伦理标准之上的做法,慨叹“精于论诗而略于论人,此古今文人之通蔽也”。
当然,我国向有“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的传统,也体现为对审美独立性的重视。例如,明人屠隆在评价六经时,除了指出其不仅道理深刻,而且语言文字具有形式之美。他说:“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冲玄,《诗》之和婉,《书》之庄雅,《春秋》之简严,绝无后世文人学士纤秾佻巧之态,而风骨格力,高视千古。”这又涉及文学艺术作品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论语》“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的表述之外,《诗经》以文学的笔触写道:“莫赤匪狐,莫黑匪乌。”这两者无一不比黑格尔的表述——“内容非他,即形式之转化为内容;形式非他,即内容之转化为形式”——形象生动许多。曾几何时,法兰西学院院士布封“风格即人”的名言席卷我国文艺学美学教材。殊不知,在他之前两百多年,明代李梦阳就以对书法审美风格的阐述,精准传达出“风格”之真谛:“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势也,字之体也。”这里的“字不同而同笔”或“体与笔”,对应布封所谓“风格与思想”,有效避免了钱锺书先生批评的基于“文如其人”来观照“风格即人”的认识窠臼与理解误区。
除此之外,符号学美学的理论基础之一即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的区分,同样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有着明确体现。例如,嵇康指出:“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趣举一名,以为标识耳。”这揭示了语言能指与对象物之间的约定俗成关系。程颐以“文义”与“文意”两个范畴对应能指与所指、语言的意义与含义之分,他说:“凡看文字,先须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未有文义不晓而见意者也。”而袁枚、郑珍等人则又从词汇角度拈出20世纪初索绪尔所及“语言”与“言语”的关系:“字字古有,言言古无”“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
上述举隅,揭橥出中西美学对话以及探究中国美学特征之可能,昭告我们建构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之可能性。当然,这也面临诸多难题。其一,建构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的框架结构何在?长期以来,我们谙熟西方美学学科的概念、范畴、架构,在上述举例过程中也不难发现以中证西、以中填西的痕迹。那么,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应如何设计?我认为,这一话语体系的理论内核必将是多元的,诸如和、仁、道、神等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的美学概念皆应为不可或缺的重要选项。其次,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之“中国特色”何在?中西方理论资源诞生、发展的时空条件不同,两者存有相通之处,也存在诸多迥异,发现并致力于挖掘两者核心区别,是建构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的关键环节。例如,我国美学传统中审美与伦理之间的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特征,使得我们吁求和推崇审美教育功能的立场,与西方自康德以降立足感性与理性之对立的初衷难相一致。再如,我国古人也有与“美在关系”思想相类似的观点,如元人郝经在论说诗歌创作技巧时指出:“譬如观山,诸山掩映,中有奇峰一二,则诸山皆美矣。一二奇峰,平地而立,便有峭拔秀润气,非楼石、剑门、少华,则不能。此绝句全篇,诗人所尤重也。”郝经肯定“实在的美”,却也认为存在不依赖关系的“绝对美”(如楼石、剑门、少华诸山),这与“美在关系”学说的提出者狄德罗,不仅在观点上存有异同,而且就观点生成方式本身也有较大差别。诸如此类,我们必须逐一厘清。上述两方面的工作,正是搭建进而形成中国特色美学话语体系的基础。唯在此基础之上,我们才能自豪地向世界展示“美学理论中的中国”。(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