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臣

   《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卜键著，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2年岁杪，惠西平兄从西安打来电话，希望代为邀约一位清史专家，写一本有关王鼎生平事迹的书，当即应允。孰料先问传记组诸位，后又在清史编委会遍加征询，皆辞以未做专门研究。相关论文文章无多，又集中于王鼎死因的探讨，却引起我的强烈关注：一个枢阁重臣，竟会在圆明园的军机处自缢，以死抗谏么？

    那时我调到国家清史办已近两年，尽管是苦读恶补，初不识王鼎为何许人也。急找来相关史籍，阅读中越来越受到感动和震撼，也为这样一个人竟被尘封忽略深感歉疚，遂致电西平，表示自己愿意试试。两年过去了，虽不能说全部，但我的绝多业余时间都献给了王鼎，交出这样一份答卷，用眼下的话来说，也是蛮拼的。本书不能说是一本单纯的王鼎传记，笔者所力图呈现的，还有两朝中枢的政治运作，有与王鼎同时的一些大臣。

    在我国的历史上，除却那些贪酷庸劣的官员，从来都有认真做事的人，有热衷作秀的人，有既做事也作秀的人，王鼎属于前者。清朝至嘉道间已是盛极而衰：苗变、教变、民变、兵变，统治者强力镇压的模式未变；治漕、治盐、治河、治边，常也是理乱愈纷，按下葫芦浮起瓢。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王鼎一步步走向高位，靠的是拆解难题的能力，是勤恳务实的作风，更是品德和节操。清人喜用“有守有为”形容清正明练的官员，王鼎应是这方面的典范。他曾多次奉旨往各地办案，曾历仕六部中的五个部，也曾任顺天府兼尹和短期署理河南巡抚、直隶总督，堪称救火队员，所至无不竭尽心力。王鼎学养深厚，廷试在第六名，翰詹大考皆位于前列，诗文兼擅，却没有留下一部诗文集。这对本书的写作带来很大困难，笔者则怀有别样的敬重，为他的专注于国计民生，也为他不屑于追逐生前身后之名。王鼎是一位被长期遮蔽的爱国英杰，然其风骨气节，足以映照千秋，启悟今人。

    嘉道两朝天子都致力于振刷衰靡，惩治贪腐和积弊，任用了不少清廉果决的能员，各有一番作为，各也好景不长。数十年间，但见这些栋梁之材起落无定，革职流遣，如那彦成、吴熊光，如明亮、松筠，如邓廷桢和林则徐，一个个尘土满面。比较起来，王鼎应说是幸运的，嘉庆帝将他视为“特达之知”，道光帝赞扬他“言谨事敬”，在朝40余年几乎未经受任何挫折。即使最后一次陛见时争执嘶吼，甚至去拉扯皇上的龙袍，道光帝也仅是微露不悦，轻声劝慰一两句后离去。几天后王鼎以死诤谏，因他有着特别的敏感和自尊么？非是，比个人自尊更重的是国家体面和民族尊严！王鼎希冀以生命相阻拦的，是那份即将签署的条约。“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传为王鼎遗折的关键词，没有一个字说到自己。

    对于王鼎的死，向来存在着不同说法：官方文献说他死于疾病，本书中做了详晰辨析，应毋须再议；李星沅说他的死轻于鸿毛，乍读时颇觉刺目，其实在于感慨世人之麻木；而大多数记载，都对这一壮烈之举表达了崇敬悼惜。此事很快被演为戏曲，“王中堂捐躯报国，皇太后勖主用贤”，对皇帝的失望，使人想到了当朝皇太后，也是一种民意的延伸。远在伊犁河谷的林则徐写成悼诗，中有“卫史遗言成永憾，晋卿祈死岂初心”一联，真称挚交之言。从河工赶回的王鼎，本是想力请道光帝起用贤能、抗击强敌的，这才是一个纯臣的初心。

    阅读王鼎，认知王鼎，描写记述王鼎，也是一次灵魂的洗礼，是对儒家思想精义的再领悟。人民为什么赞颂屈原？正在于他对国家命运的焦灼忧惧，在于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守，在于其殉国殉道的死之绚烂。王鼎就是清代的屈原！他以75岁的高龄，以衰病劳瘁之躯，演绎了平静赴死的绚烂乐章。时人誉之为尸谏的史鱼，誉之为祈死的范燮，我则认为他更像汨罗江畔跣足披发、朝着雷电嘶喊的屈原，在气节精神上与之隔代相通。

    遥想170多年前，祥符大工正处于合龙的关键时刻，王鼎日夜“亲驻苇土之中”，林则徐剧咳已月余，“力疾从事”。接下来的元旦，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年节，暴风催涌着黑凌激撞而来，东西两坝出现大段崩塌，官员兵夫多有伤亡，王鼎不听劝阻，在坝上“昼夜督工”，置个人生死于度外。这也是一种决死精神！将之与他在不久后毅然尸谏相衔接，才可画出其一以贯之的行为轨迹，才是那个惟精惟一、真切可感的王鼎。

    请记住这个名字。（作者为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国家清史办主任。本文为作者近著《国之大臣》一书的跋，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