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张阅
网飞推出的哥特式浪漫剧集《鬼庄园》框架改编自亨利·詹姆斯的中篇小说《螺丝在拧紧》,但由《鬼入侵》剧集团队领衔的庞大编剧、导演群,显然将他们对恐怖文学和恐怖片的知识及感受都融进这部制作精良的影像故事,他们不是在刻意抛梗,以刺激此类作品爱好者的观影趣味,而是为一块锦缎织入各色珠宝,丰富文本的肌理。
老宅哥特故事
故事从一栋老宅的婚宴聚会开始,一位二十一世纪的优雅中年女人讲述布莱庄园的鬼故事,这也是原著套了一层“元小说”虚构意味的开场。故事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家庭教师兼保姆丹妮得到工作的过程,颇像伊迪丝·华顿那篇《铃铛》——去乡村老宅做夫人贴身女仆却被告知这个职位的前任已死,当然,这位著有《纯真年代》的女作家,本就是詹姆斯的门徒。
哥特故事在欧洲文本里,往往发生在城堡,比如我们熟悉的《德库拉》,而美国人则让恐怖情节发生在老宅里,比如霍桑的作品,还有此剧隐约出现的埃德加·爱伦·坡的《厄舍屋的倒塌》——为什么管家格罗斯夫人总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墙上裂缝?这可能是厄舍屋里那条不断裂开的缝隙,人物理智逐渐崩溃的裂缝,坡笔下的兄妹也是一对吓人的宝贝。
观众更熟悉改编自斯蒂芬·金的《闪灵》,导演们意思明确地用花墙纸、树木修剪齐整的庭院之类的布景、兄妹并排站的画面、酗酒伯父的办公室构图等等撩拨我们的联想,同时再次证明库布里克当年的视觉设计确实能直观有效地袭击感官,激发恐惧。心里住着魔鬼、有双重人格的酗酒伯父,像《闪灵》里的杰克,也像坡更早的短篇《威廉·威尔森》。装有杂物的阁楼,隐藏玄机的娃娃屋,小迈尔斯念叨的可怕童谣,让我们想起更近的恐怖片,比如温子仁的《招魂》、《潜伏》、《死寂》等等。
本剧也明确借鉴希区柯克的《蝴蝶梦》。死去的前任女教师叫丽贝卡·杰塞尔,那就是《蝴蝶梦》的小说和电影的本名,格罗斯时常飘然世外的神情,对已故女主人的尊重和崇拜,对其私情置之不理的态度,都好似引自《蝴蝶梦》,原著中的格罗斯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保守老太太,这种丰富剧情的改编,也为改变整部剧气质的第五集埋下伏笔。
原著的多种解读
《螺丝在拧紧》是亨利·詹姆斯所有著作里改编为影视剧次数最多的小说。论文学性,它可能比不上《贵妇画像》、《鸽之翼》等改编过成功文艺电影的长篇小说,但它短小精悍,想象的空间很大。詹姆斯擅长的心理分析、意识流动,尤其是对女性细腻感受的描摹,很适合讨论复杂人性、人在社会中的处境、女性意识觉醒等话题的文艺片。
《螺丝在拧紧》主体是一位家庭女教师——也就是《鬼庄园》里的丹妮,原著里她是无名氏——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的书面独白,这种文体,适合大肆描绘主角内心的波澜与潮汐,尽力制造激发出这些心理活动的老宅氛围。詹姆斯吊胃口的功夫可谓一绝,自然吸引人们做悬疑、惊悚、恐怖这些类型片,参演者不乏大明星,英格丽·褒曼演过《碧庐冤孽》(1959),马龙·白兰度演过类似故事前传的《夜行人》(1971),评价较高的是黛博拉·寇儿主演的《无辜的人》(1961)。
原著故事如下:性情本就容易激动又是牧师女儿的家庭教师,看到死去的前男仆彼得·昆特和杰塞尔的幽灵,认定这一对生前的情人是要来伤害她手中的两个孩子,八岁的弗洛拉和十岁的迈尔斯——可能至少昆特诱导出迈尔斯的同性恋倾向。渴望掌控局面的女教师最终被这两个幽灵逼到濒临崩溃,而她怀中的迈尔斯“小小的、流离失所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
迈尔斯是怎么猝死的?全宅只有女教师一人明确表示看到那两个幽灵,到底是真的有鬼,还是她长期的性压抑在各种外部刺激下诱发她精神失常,产生了幻觉?詹姆斯的本意是什么?或者,他是不是刻意写得模糊含混,把几重解读的权利留给读者?对文本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应该是这个故事受影视改编者青睐的最大原因。《无辜的人》将故事解读为“没有鬼”,也形成当今观众喜欢在悬疑片里看到的“神逆转”。
到欧洲生活的美国人
原著里丹妮并非美国人,但本剧编导显然熟知亨利·詹姆斯反复书写的典型主题,即天真的美国人来到世故的欧洲会遭遇何等“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比如《黛西·米勒》、《贵妇画像》、《美国人》。这本来是詹姆斯这一由美国来欧洲最终入英国国籍的个体的处境,如今成为网飞团队和网飞观众最易切入的视点。
美国少女丹妮在布莱庄园连如何泡奶茶都要从头学起,几位仆人频频打趣她的美国人身份,连她照顾的小朋友都笑她把湿透的外裤说成“pants”,这个词在英国是“衬裤或短裤”。丹妮不知分寸感的鲁莽,既是她勇敢特质的另一面,也是英国人一时难以适应的美式风格。
晃神
英国故事,八成离不开莎士比亚。当代观众不理解欧洲古宅里怎会有格罗斯夫人这么气质高雅的仆人,与她互相暗恋的厨师欧文还能随口叨念莎士比亚名句。看过《长日留痕》(1993)和《唐顿庄园》的观众应该对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英国管家的气质和职业牺牲有所了解,而巴黎学厨、志在未来的八十年代厨师,胸有墨水也不意外。欧文的引文是故事线索,《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句“最甜的蜂蜜,尝起来也最腻人,反而败坏了食欲”是昆特与丽贝卡问题重重的虐恋,《哈姆雷特》的“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在那死亡的睡眠里,当我们摆脱了腐朽的皮囊,将要做些什么梦”是第五集甚至整部剧结构上的戏眼。
格罗斯夫人特别容易晃神,这本是原著女主角的特质,但编导赋予这个晃神新的意思。这一集,格罗斯不停徘徊在相同的场景,尤其是她初遇欧文的人生至美瞬间,还有欧文请她一起去巴黎生活的篝火暖夜。观众陷入看大卫·林奇《内陆帝国》或者诺兰《盗梦空间》那样的迷茫状态,直至最终大悟这可能是一个幽灵在“死亡的睡眠”中做梦。这个梦是丰富的,比如把昆特和丽贝卡的虐恋关系这种剧情呈现在我们面前,比如我们第一次知晓这个故事空间里死后灵魂的去向,他们会一次次回到在此地的人生最温暖有爱的时刻,来解决死后的梦中依然使他们痛苦的问题,这很符合人处理伤痛的防御机制——撤回到爱的环境,修复自我,做出正确的抉择。再比如,欧文的善意邀约,在格罗斯的潜意识中也可能有拉她踏出舒适区的侵略感,这种自我意识空间的快速流动、跳跃非常贴合现实。
问题来了,格罗斯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一集,真的是顺时而非插入的一集吗?这是留给观众的解谜趣味。
《圣经》与灵异
这个故事里的鬼魂是可以附体的。寄宿学校的老师请学生比较《圣经》三篇福音书里耶稣把污鬼赶到猪身上去这个故事的差别,迈尔斯反常的回应,暗示他可能会或已经被昆特的灵魂附体。本片的恶灵之源,杀人的水中女妖,是明确拒绝耶稣的狂躁、空虚、寂寞、虚荣的死灵薇奥拉。在美国人不可放弃的《圣经》的框架下,这个灵异故事能被他们接受。
本剧用第八集讲述了水妖的来历,套用了詹姆斯的另一短篇《旧衣的浪漫》,实际上,整部剧可能穿插了詹姆斯九到十个短篇故事,观众读詹姆斯的作品越多,乐趣越大。编导没忘记让薇奥拉死后的存在符合整体设定,即她的灵魂只能锁在自己最爱的衣箱里,后来,也只能锁在她眷恋的布莱庄园,所有此地被杀死的人,也被她的诅咒锁在此地。她是分不清爱与占有之差的极端典型,反照了把所有剧情穿成一体的主题——何为真爱。
昆特与丽贝卡的虐恋
布莱庄园的故事从引自《无辜的人》的歌曲“O,Willow Waly”开始,这首讲述爱情生离死别的柳树歌,预示片中所有爱侣都将走向这一结局,联想到讲述嫉妒如何杀死恋人的《奥赛罗》里的“杨柳之歌”,我们猜测丽贝卡的死,一定是昆特对丽贝卡控制欲极强的疯狂之恋造成的。有第五集的铺垫,我们已能快速进入丽贝卡和昆特各自晃神的时空,进一步了解他们的性格和行事动机。
丽贝卡是高材生,为了打通进入法律界的关系才委屈做家庭教师,她的家庭从未给过她支持,她的灵魂只能一次次回到昆特偷女主人皮草给她穿的甜蜜瞬间,他虽言行暴力,喜怒无常,却第一次肯定她的价值,可惜他也能随时否定她,以此来控制局面。丽贝卡虽痛苦,却被这种猛烈的反复拉伸关系刺激出活力。她最终明白任何真爱,都不会骗对方去死。
昆特的性格在原著里是模糊的,在同性恋已破除禁忌、不成邪恶的美国,此剧没有侧重他与小迈尔斯之间隐约的特殊关系(这是终极禁忌),而是重新塑造一个残暴、性感、英俊又可怜的人物。当年能请马龙·白兰度演这个角色,也是突出这个人物的魅惑。他的死后之梦,只能一次次落入母亲上门敲诈他的那个房间——屋顶逼促,低矮,凸显他绝望至极的心情。他父亲是恋童癖,且在母亲的长期纵容下伤害过他,他没有父爱与母爱,精神和物质都匮乏,也没有爱的榜样去效仿,只能成长为不停索取和占有,贪恋并偷窃不属于他的物质,随时自保和逃跑的男人。
何为真爱
这个时代,詹姆斯本人遮掩的同性恋心结已可见光明。但他的纠结,化成丹妮的故事。丹妮随身跟着他人看不到的一个鬼魂,尤其是她对女园丁杰米眼中含爱,鬼就会出现。后来我们明白,这是她出柜退婚时意外身亡的未婚夫,她勇敢接受自己的性向,牵手杰米之后,鬼魂就消失或者不再影响她的生活了。这也呼应了认为《螺丝在拧紧》之鬼是女教师产生幻觉的那派观点。丹妮后来看到自己体内的水妖薇奥拉,也可以作为抑郁症的隐喻,但她的选择与薇奥拉、昆特全然不同,她愿以自我牺牲来换爱人的平安。
结尾套上婚礼聚会听故事的开头,故事里的爱情忽然充满感人肺腑的力量。观众从恐怖、疑惑、烧脑的情绪里走出,竟接受了一场爱的教育。无论是欧文对格罗斯深沉、平静、宽厚的爱,格罗斯对欧文信任、接受、珍惜的爱,还是丹妮对杰米舍身忘我的爱,杰米对丹妮“过一天算一天”且生死相伴的爱,甚至女主人为孩子放弃私情,伯父幡然悔悟去救孩子,都是真爱,我们像已成新娘的弗洛拉那样,获得了保证——爱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