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约(下)
作者︱何正早
5
已是正午。太阳光经过亮瓦直射下来,照着舅老头的平头和揸得蛮开的肩膀,使他显得更加魁梧。他两眼亮亮地盯着菊枝看。阳光使菊枝桃红府绸褂子里面的两个奶子,动人地凸显出来。菊枝的身体又似乎尽量在靠近桌子,有时就让奶子搁在桌面上,舅老头恍惚觉得他俩的距离越来越近,菊枝就要接触他的身子了。
菊枝好像也看出了舅老头的心思,她也觉得舅老头今天特别使她动心。她有时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让两个起伏的奶子,来无声表达她内心的冲动。她突然想象到舅老头那高大的身躯和那宽阔的胸膛压到她身上的感觉。
菊枝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粽子,镇定了一下情绪,说:“哎,我跟你说哟,我今日的胆子有砂钵大咧。”
舅老头问:“何以见得咧?”
菊枝说:“你想情咧:阳天大白日,一个小女人把一个大男人关在自己屋里,你叫别人么样说呀?”
舅老头笑问:“么样说咧?”
菊枝说:“别人么样的丑话说不出来呀!”
舅老头仍然笑着问:“么样的丑话咧?”
菊枝晓得舅老头在明知故问,故意叹了一口气:“咳!你个童子娃,跟你说也是白说了的。你听不懂!”
舅老头笑了笑:“我们哪里听得懂咧,我们是猪,连猪都不如!猪晓得做的事,我们还不晓得做哦!”
菊枝笑了:“你精的像个兔子,么事不懂啊?你不懂,哪会在刘家场找到菊枝咧?”
菊枝的话让舅老头记起了陈瞎子的那次恶作剧,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种被人家作弄,隐私被大白于天下的感觉。舅老头略带羞惭地说:“哎,别人取笑我还情有可原,你菊枝也取笑我呀?我人到三十万事休了,还只会做梦,没有尝过女人的鲜咧!”
菊枝说:“哪个笑你呀?其实,做梦跟真夫妻生活没有两样。我当姑娘的时候,就做了梦了。有的男人认得,有的男人不认得,还有老头子。醒了死怕丑!”
舅老头饶有兴趣地说:“说假话!只怕做了还想做哦!”
菊枝笑着一指舅老头:“你······你说的是你自己!——哎,这两年,我做了你的几回梦咧。”
舅老头问:“真的?”
菊枝说:“不是真的还是个么假的?有一个回呀……哦,是今年三月十五,我的舅侄娃做十岁,我带儿子回娘屋的吃喜酒。转来走晚了。我们娘俩在堤上走,月亮好大好圆,路是亮的,河水晃眼睛,渔船上有人在唱花鼓戏,蛤蟆在呱呱呱地叫。儿子跟我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我心里呀,蛮滋润,一下子记起你来了。心想要是跟你一起走,该有好多话要说呀!”
舅老头说:“这又不是梦。”
菊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呀。夜晚,梦见你带我在草地上放驴子。草地蛮宽,还有好多小花。有些花见都没有见过,蛮好看,蛮香!我跟你坐在草地上,又不说话。驴子也不吃草,就站在我们旁边,一下看看你,一下看看我。日头有点晒人,你把你头上的草帽启下来,戴在我的头上。我也不推辞。过了一会,你亲我,摸我的胸前,我也随你。后来你得寸进尺,脱我的衣裳。我说:‘小心别人看见了!’你起身向四面一看,说:‘没有人!’我说:‘驴子看着我们咧。’你拍了拍驴子的脸,对它说:‘伙计,我跟菊枝有点事,你要吃草,到别处去吃,不想吃草,到别处去玩。’驴子走了,你几下几下就脱光了我的衣服。再后来,不晓得么样搞的,又是在我的床上。我们‘睡’了,过后我哭了一场!”
舅老头笑着说:“你肯定失悔了。”
菊枝说:“鬼哟!我是紧紧抱着你,快快活活哭的!”
舅老头说:“我也做过好些梦,我梦见最多的是一位小姐。那时,她在南京上大学。”
菊枝问:“人家大学生,你是么样认得人家的咧?”
舅老头说:“她家是大户人家,住在何家口东面,离街上两里多路。她姆妈喜欢吃新鲜油面,隔两三天,就要我亲自送过去。有一年夏季——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一天我送油面过去,看见她坐在天井旁边的藤椅上看书。她上穿紫色香云纱短袖褂子,下穿藏青裙子,胳膊雪白,腿子雪白,脸雪白,颈子雪白。短头发,黑亮黑亮的。刘海一崭齐。咳呀,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真好看!天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好看的脸,像她那样白嫩的水色!她的脑壳,她的个头,她的下巴,像她姆妈,可她长得多秀气哦!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用心看书。她姆妈喊我‘舅老头’,她看了我一眼,扬起头问:‘妈妈,人家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叫人家“舅老头”呢?’她姆妈随口说:‘人家辈份高,应该叫“舅爹”。街坊习惯叫他“舅老头”。’她又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你这个名字挺滑稽,又好记。’以后又见过她五回。每一回见了我,她都要高声喊:‘妈妈!舅老头来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起身轻声说一句:‘辛苦你了,再见!’还要扬起她那纤细的手。那个夏季,我快活死了。夜里,我总是睁着眼睛想她。睡着了,总是做她的梦。”
菊枝说:“你这是癞蛤蚂想吃天鹅肉。白日里白想了的,夜里黑想了的。”
舅老头说:“我晓得。可她那好看的样子,好听的声音,刻在我心里了。我把她当成了我的亲人。我跟她姆妈送油面,切心切意,格外有劲。我心想,我真是何家口最划得来的人了。我在街上走,头扬得高高的,脚步跨得大大的。我舅老头可是高人一等哪!金山看我总是神气舞扬,问我是不是捡到了金元宝。我说:‘我要捡到了金元宝,我会像戏里唱的“有人救得我李世民,江山与你平半分”!我得的这个宝呀,不好分罗!’每回送油面到她家,我总是朝她坐的那地方看一眼,我总要想起她扬起胳膊送我的那个神气。第二年夏季她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季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又不好意思打听,光是想她,光是梦她。话说转来,我也不是蛮想她回来,她回来,我也只能开眼睛荤。”
菊枝笑着说:“嗯,你晓得就好。”
舅老头没在意菊枝的插话,接着说:“有时候,我把她姆妈当成她看了,你说鬼不鬼呀?她姆妈那神气,那眼睛,那高高的身架,那说话的声音,都像她像绝了!”
菊枝笑着说:“你说反了,是她像她姆妈。”
舅老头说:“我晓得。我跟她姆妈见面,好像跟她见面一样了。心里呀,喜滋滋的。反正,那几年我真快活。一晃一天过去了,一晃一年过去了。第四年夏季,她回来了。”
菊枝说:“不容易呀!你把她想回来了!”
舅老头淡淡一笑说:“她这回回来,不是她一个人,是两个人。她把她男人带回来了。看样子,她男人起码比她大十五岁,又矮又胖,像个气蛤蚂。脸上两个酒窝,好像总是在笑。听说他会作诗,是个教授。”
菊枝抢过话头说:“管他是教授(瘦)还是教肥!那个小姐还跟不跟你说话咧?”
舅老头说:“她的水色还是那样好,只是脸上搽了一点胭脂,头发稍微卷了点。她见了我,没有喊我,就对她男人说:‘那,我们叫他“舅老头”,是街上勤行铺给我们妈妈送油面的。’看她藐视人的样子,听她说话的口气,我好像陡然挨了她一嘴巴,心里呀,比刀绞还疼!一连好几夜,我气得睡不着,就睁着眼睛叹气。咳,人家哪里把我们当人罗!”
菊枝说:“莫怪人家!人家本来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为么事要把你当菩萨供到咧?你舅老头哇,想人家是痴,怨人家也是痴!”
舅老头说:“我哪有那糊涂咧?后来想穿了,怪人家是没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要谢她。”
菊枝说:“为么事谢她咧?”
舅老头说:“不是她,我哪有那几年的快活日子咧?”
菊枝问:“怪不得有时看到你总像有心事,原来你是在回味那快活日子呀!”
6
舅老头笑眯眯地看着笑眯眯的菊枝,说:“哎,我跟你说哟,得亏她冷淡我。她要对我还像以前那样,我还不会死心,还心疼些。咳!那一页书早已翻过去了,不过是一场梦。今天不是你说梦,我也不会提起来。这一生我只会对你菊枝说这话,对哪一个,我都不会说的。要不是你,我肯定要把它带到棺材里头去!”舅老头突然收敛了笑容,脸色阴沉下来,眼睛仰望着亮瓦,眼眶里有眼泪在闪光。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又不是个么光彩事。”舅老头不禁记起了那些令他兴奋不已的夜晚所伴随而来的难耐。在那些空欢喜的长夜里,对女人的渴求,总是像烈火一样烤炙他,像几条狗在争抢着撕扯他的心。有时候,他竟好像忍受难熬的疼痛似的,咬着牙,在床上不停地扭动。他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来淡化乃至打消这种欲望,但无济于事。特别是有的深夜,他正经受折磨的时候,鼓皮那边房里的妹夫妹妹还火上浇油地做起那事来。妹妹喘着气不管不顾地叫:“加劲!加劲!”每当此时,他十有八九会本能地把手伸向自己的下身。听到街上小娃们唱:“单身汉,好遭业,家伙硬了尬(用)手捏!”他愧疚万端。他甚至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拱进菊枝的怀里,把这些羞于启齿的苦楚,向菊枝一吐为快。
但自从和菊枝相好以后,他有底气了。他觉得,在人世间,他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女人。他并不着急与菊枝打伙成家,他有把握,与菊枝同床共枕是迟早的事情。陈瞎子和金山总在跟他出招,要他对菊枝行横,他总是一笑置之。有时,陈瞎子和金山说他没有吐露真情,肯定已经把菊枝搞到手了,他也是一笑置之。他还能不知足吗?他什么时间想菊枝了,就什么时间大步流星跑到刘家场。菊枝呢,跟迎接归家男人一样迎接他。连忙张罗着割肉买鱼,到刘恒兴槽坊打酒,大声告诉街坊“我们舅老头来了咧”。菊枝那股高兴劲、亲热劲、麻利劲,真让舅老头心满意足,乐不可支。并且,在何家口,街坊已经把舅老头当成有家室的男人了。菊枝的相貌,品性,能力,何家口的好多人早已有所见闻。他们有事到刘家场,还能弯到菊枝的店里歇个脚,喝杯茶,还能公开跟菊枝说个玩笑话。
菊枝问:“你在想么事咧?”
舅老头说:“我没有想么事。”
菊枝笑笑说:“你肯定有心事,只是不想说出来。”
舅老头也笑了笑:“我是有心事,我想——”他眼睛盯着菊枝看,指着菊枝那边说,“我想跟你坐一条板凳说话!”
菊枝吃了一惊,她怀疑地盯着舅老头看。从舅老头刚才那难受的表情看,她敢肯定舅老头有什么隐痛被触动了。使她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处在痛苦之中的舅老头,却突然起了一个大胆的、新鲜的念头。她没有思想准备,但她不愿意使舅老头难为情。她也不知道舅老头提出这个要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想试探一下,就笑着问:“我们对面说话又不是听不见,何必咧?”
舅老头见菊枝并没有断然拒绝,并且还面带笑容,勇气顿生,说:“你那边的板凳香些!”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声音变得有些异样,“我今日的胆子也有砂钵大哟!”边说边走向菊枝。菊枝微笑着仰面看了一下舅老头,欠身把板凳向外挪了挪,在原位子上坐下,又拍了一下板凳,轻声说:“有胆子过来,没有胆子坐啊?”舅老头获得了菊枝明确的接受和鼓舞,他很快紧挨着菊枝坐下来,菊枝仍然没有挪动身子。舅老头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勇气,一下子紧紧抱住了菊枝。菊枝没有回避,并且顺势把自己的脸贴向了舅老头宽阔的胸膛。此时,舅老头惊喜得如在梦中了!他真真切切地闻到了女人的芳香,触摸到了女人丰满而柔软的身体。菊枝那圆圆的头,圆圆的发髻,白嫩的颈子,迷人的双奶,虽然常与舅老头相隔并不遥远,但总有咫尺天涯之感。现在,舅老头顷刻之间,将它们尽收囊中。两个人都不说话,似乎不约而同地在维护这来之不易、甜蜜无比的寂静。市声被关在门外。好奇的、艳羡的眼光被关在门外。说是道非的嘴也被关在门外。这个优越的条件由菊枝一手创造,果实则由两人共享。两颗焦渴的心同时急速地跳动,两腔幸福的热血同时欢快地奔涌。舅老头低下头,让自己的脸轻轻地靠近了菊枝那光洁的、散发着清油之香的头发,停了片刻,便向菊枝那刘海覆盖的额头移动,移动。菊枝顺从地抬起头来,舅老头看到了菊枝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看到了那颗诱人的痣。菊枝又把脸往上扬了一点,并且慢慢合上了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舅老头很快把嘴伸向菊枝的嘴,并且把紧抱菊枝的手腾出一只来,伸进了菊枝的桃红府绸褂子之中。菊枝也连忙松开一只手,并把它伸向舅老头的脸颊。舅老头的大手在菊枝寂寞已久的胸前杂乱无章地摸捏起来。刚才还让舅老头觉得神秘无比、骄傲无比的两个奶子,此刻他舅老头可以恣意侵犯它们了。两张嘴在尽情地表达,在酣畅地交流,在无声地呐喊。它们都在倾诉发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苦苦思念。菊枝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她的一只手莫知所措地在舅老头的后背四处摩挲,好像在进行急切的寻找。她的另一只手抚摸着舅老头的脸和头发粗硬的头,像对她的儿子所做的那样。一会儿,舅老头忽然改变主意,把在菊枝胸前忙碌的手滑向菊枝的裤腰,菊枝本能地扭动了一下腰肢,舅老头好像碰着了一根刺,连忙把手抽出来,又把菊枝紧紧抱住。菊枝更加紧紧地抱住舅老头。舅老头感到了菊枝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甚至惊讶菊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抱着抱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抱着站起来了。哪一个是主谋,无法确定。舅老头觉得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伸直腰,菊枝的脚离开了地面。他抱着菊枝慢慢向房门口走去。菊枝紧紧贴在舅老头的身上,像本来就是跟舅老头一起成长起来的一样。舅老头越走越快,刚要踏进房门槛的时候,在后院吃草的驴子突然鸣叫起来!叫声嘹亮高亢,像是进军的号角。舅老头和菊枝都吃了一惊,同时不由自主地扭头向后院看去。菊枝也突然记起了什么,挣扎了一下,舅老头放下了她。
7
菊枝说:“哎呀,我差一点糊涂了!”说着就走到桌边坐下,同时招呼还愣在房门口的舅老头,“来!你过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舅老头顺从地坐在菊枝那条板凳上。菊枝一把捏住舅老头的手,说:“跟你说呀,多谢驴子,把我叫醒了。”
舅老头说:“我们又不是在做梦咧。”
菊枝说:“你呀,你不晓得我的心事。自从我们相识,我就晓得你是个好人,喜欢你,总是想你。开始我怕你嫌弃我过婚,没有拿定主意,也不敢在外面张扬。日子长了,我越来越看清了你,我才把我的心交给你了。”
舅老头笑笑:“就是不肯交身我。”
菊枝说:“你还说呢,这两年,我哪一天不想你呀,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刘家场。我夜晚想你想得没有办法,就捂在被子里头哭。何家口来了人,到店里歇脚,我感觉就像你来了一样亲,好像闻到你的气味了。他们随便说我的么笑话,我都喜欢听。我们街坊都说我跟你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哪里不想啊,我难哪!”说着说着,菊枝抱着舅老头抽搐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晓得你的心事,我对不住你。你虚龄三十了,一个人一生有几个三十哇。我是左右为难哪,我的舅老头哇!”
舅老头不晓得菊枝有什么难题不好解决,以致于这样伤心。他以为菊枝是因为他而作难,于是劝菊枝说:“莫为难莫为难,有么难处跟我说,么事都好打商量。”
菊枝一下子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舅老头,舅老头用他的大手给她擦泪。舅老头觉得此刻的菊枝特别需要怜爱,需要呵护,她显得那么柔弱,那么单薄。舅老头把菊枝搂在怀里,说:“你有么难处跟我说呀。”
菊枝的脸贴着舅老头的胸前说:“没有难处了!我跟你说呀,我的那个死鬼死了以后,我就发了愿守他三年。他是三年前五月初三死的。今日四月二十九,今年四月月大,还过三天满三周年。”
舅老头恍然大悟:“哦!这话你不早说,差一点坏了你的大事!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啊!”
菊枝抬起头来,理了理头发,微笑着说:“我今日要你过来商量的大事,就是我们今后的日子。你的盘算咧?”
舅老头笑笑:“嘿,我只会做直巴活,不会盘算。有你这个会盘算的人,该我想憨福咧。”
菊枝也笑笑:“嘿!你还蛮会说话咧。我跟你说啊,我是这样安排的,看你的意思么样?”
舅老头说:“你说。”
菊枝说:“好。我们一晃走了两年了,我晓得你,你也晓得我,我就直说。我想你到刘家场来。说我招公抚子,说你当上门女婿,由人家说去。过了端阳节,我们找个先生择个日子,摆几桌酒,放一架鞭,我们就一起过日子。我说端阳节到何家口看龙船是假,与妹夫妹妹商量我们的事是真。我跟他们说,我不要他们一分一厘钱财,我就要你一个光人,看他们舍不舍得。”
舅老头感动地说:“菊枝,你真会安排!”
菊枝说:“我们成了家,我还想把婆婆接过来跟我们一起过,由我们养老送终。我爷姆妈死得早,我那死鬼也是个孤儿,我们家里缺老人咧。”
舅老头说:“菊枝!你实在太好了!你还帮我讲孝心!我姆妈总是想到何家口跟妹妹他们过,妹夫好说话,妹妹倒不肯松口。她这几年很少到何家口来了。前几年逢年过节,我就回山里头看她,见了面她总是心疼我,总是伤心流泪,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菊枝说:“以后就好了。我们租一乘轿子,两人一起回山里头,高高兴兴把老人家抬到刘家场来。那一日呢,你舅老头的孝心也讲了咧!”菊枝很自信,越说越得意,“过两年,我还要跟你生个放牛娃,跟你一样,高高大大的,我们一起回山里头。”
舅老头紧紧捏着菊枝的手,惊喜地看着菊枝说:“菊枝,你真了不起!我做梦想的东西,你都跟我想到了!我看得见我们以后的日子了!”他抬头看了看亮瓦,“时候不早,我要打转了。”
菊枝连忙站起来,说:“哎哟,真是!说话说忘了形,你还要赶路咧!你快去把驴子叫上前来,我的小麦准备好了。”舅老头到后院叫驴子。菊枝打开大门往外面看,见西边天空起了云头,心里一惊:“哎呀,要变天了咧。”进到屋里,舅老头和驴子也到了堂屋。菊枝说:“西南方向起了云头,怕要走暴哦。”舅老头说:“我看是天要变了。走暴不要紧,反正我到保清哥那里还要打站。”菊枝问:“到他那里还要耽搁啊?”舅老头笑着说:“他的两个相好都在何家口等回信,都要他答应端阳节去叫号子,他一只脚踏两只船,左右为难罗!”菊枝说:“他那个人啊,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哎,我说今日你不驮小麦。你就是躲过了暴,路上也不好走了。干脆,我明日叫两个挑夫送到何家口去。”
舅老头把手按在驴子头上说:“那好!我们空手走。妹妹嘱咐了又嘱咐,端阳节到了,要小麦用,你明日无论如何也要送过去咧。顺便,我叫挑夫带个好信你!”
菊枝笑着说:“嗯。这个好信一等就是一年哪!”
舅老头说:“端阳节前一天,我一定来接你!”
菊枝说:“忙了就不来,我自己去。”
舅老头说:“再忙也来接,你晓得我门朝哪开,树朝哪栽呀?”
菊枝笑了:“我忽你的哟。不瞒你说,我暗地里去过两回何家口。访你咧!莫说你的门朝哪开,你的窗户朝哪开我都晓得了!”
舅老头说:“你菊枝的板眼还真不小咧!”
菊枝说:“不过,你要是抽得开身咧,过来接我最好了。”
舅老头说:“再忙也来接!我还要租一乘轿子来!”
菊枝惊喜地说:“嗬哟我的舅老头,你不糊涂咧,你会抬举人咧!”她走到香几前拿起舅老头带过来的衣料,盖在自己的前胸,“这几天,我熬夜也把这件衣裳赶起来,穿在身上到何家口过端阳节,也不枉费你一片心!”
舅老头说:“你去年跟我做的那件府绸褂子,我一直舍不得穿。今年过端阳节,我也穿起来。”说着从墙上取下草帽,走到菊枝身边,想再抱菊枝一下。菊枝害怕被人看见,急忙指指大门外,避开了。
舅老头和驴子要出大门,菊枝说:“哟,忘记了,还有一鸡母壶酒,你带回去跟金山喝!”说完到厨屋去提酒。
舅老头感激不尽:“咳!我差点当了小人!我早晨对他拍过胸,保证带刘恒兴的二锅头他喝的!”
菊枝把酒递给舅老头:“这恰恰是刘恒兴的二锅头。五斤!”
舅老头从菊枝手里接过酒,喜出望外地提起来看了看。这是一个上了酱色釉的鸡母壶,短嘴,胖身,平盖,遍体熠熠生光。壶嘴塞了红纸,盖子下面也压了红纸。沿壶口有四个耳子,穿了麻绳,提在手上平平稳稳,舒舒服服。舅老头感激地看着菊枝说:“你呀,你几会做人罗!你几细心罗!”菊枝说:“下回跟妹夫再提一壶去过端阳节。”舅老头说:“他不喝酒。”菊枝说:“我们是我们的礼性咧。”
菊枝这时注意到了驴子的一双善良而又聪慧的大眼睛!菊枝笑着对驴子说:“你呀,你今日叫的真是时候咧!”
舅老头也笑着说:“么事会叫哦!起心不良,坏人家的好事!”
菊枝瞅了舅老头一眼,转面对驴子说:“莫听他的!以后啊,我要弄最好的草你吃!叫你喜欢,叫你舒服!舅老头总是夸奖你通人性,就差开言。你还真是有灵气咧!”
驴子似乎在尽情感受两个人对它的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两人中间,两眼似乎在流露出无限的满足与惬意。
菊枝突然醒悟:“哎,今天的话哪么总说不完哪?你们要走了!快点走!”菊枝前进两步,跨过门槛,看了看天,回头对舅老头说:“哎呀,云头翻的蛮快,你们怕要淋雨哟!能不能不走咧?”
舅老头笑了:“莫说娃话!淋点雨怕么事咧?”
菊枝说:“你莫把自己不当数!你不怕我还怕咧!大热天冷雨拍身,顶容易致病的!”说完又看了看天,又转面对舅老头说,“我看走不得了!云头乌得像靛缸,看起来今日的暴不是好玩的!干脆,你跟陈瞎子的事情改期吧?”
舅老头吃了一惊:“你这说的一个么话!何家口的人说一不二,没有哪个敢破规矩。答应的事情,滚钉板也要兑现。我跟陈瞎子的事是一年一回咧。莫说下雨,下刀子也要走!衣裳淋湿了,大不了到保清哥那里换一套干的!”
菊枝说:“好好!犟不赢你!我去拿把伞!”
菊枝急急忙忙从房里拿出一把帆布雨伞交给舅老头。舅老头接过伞,夹在腋窝里,对菊枝说:“还跟你说哦,今日不回去,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早晨陈瞎子送我,说:‘你小心菊枝那个小婆娘把你关到房里了哦!’”
菊枝急了:“还有心思说笑话!我把你关到房里关不得呀?以后天天关!——快走快走!”
舅老头和驴子终于出门走在街上了,菊枝站在门口目送。
街上行人不多。天气闷热,舅老头走过几个门面,拍了拍驴子的脸,他们一起转过头向菊枝道别。舅老头大声说:“端阳节头一天,我起早床来接你!”菊枝看着天,挥手大声说:“你们快点赶路!快点赶到曾家嘴!”舅老头大声回答:“晓得的晓得的!”
菊枝望着舅老头和驴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想:嗯!这样的天道人家都往屋里赶,我的舅老头却是往外面赶!禁不住一阵心酸,眼眶盈满了泪水。她埋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带信要舅老头今日过来,迟一天早一天,有个么关系呢!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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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街口,天气依然闷热难当。太阳格外燥人,舅老头的后背好像有火在烤。平原上没有一丝风吹过来。庄稼地里看不见人做事,路上也没有行人。不知道为什么,舅老头此刻,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孤单感,甚至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升上心头。这与他刚才的心情反差太大。他想,刚才菊枝说留他过夜不是没有道理,要不是与陈瞎子的事……咳,走个暴有么事了不起咧,再说,做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他给自己出了难题,自己又跟自己转弯。他由衷感激菊枝不要驴子驮小麦,不然,他此刻不知要多么着急!驴子怎么受得了咧?回想起跟菊枝今日的谈话,舅老头马上又忘记了炎热,忘记了莫名的哀愁,而且感到心里有了一片清凉。菊枝的安排不光完全符合他的心意,有些还超出了他的想象。全盘计划与其说是他们“商量”,不如说是她的决定。她说只要舅老头“一个光人”,不这样又能么样呢?他舅老头从来没有想到过给自己积攒一分一厘私房钱。如果妹夫妹妹狠一点心,给他一个扫地出门,他不是“一个光人”又是什么呢?他尤其感激菊枝打算用轿子把他的母亲接到刘家场,和他们一起过日子,还要“养老送终”。这真是除掉了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他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妹四个抚养成人,谈何容易!他两个哥哥都对母亲尽了孝心,而他,却有星(心)不能照月。如果菊枝没有这个孝心,那他不是大逆不道,枉为人子了吗?还有,他离开山里头十年了。头些年,他来来去去老是孤身一人,乡亲和亲友总逼着问他的婚事,总是要他早点带个“家”回去看看。有人甚至说:“街上的姑娘看不中你,就到我们山里头说一个,莫犯刁咧。”他向母亲问安,母亲就流眼泪,说:“娘顶喜欢的是你,顶心疼的也是你。你要对娘讲孝心,就早点成个家,娘死也好闭眼睛。”说得他恨不得往地缝里头钻,有时他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后几年,他不敢回去了,他怕面见乡亲,怕面对老娘。以后呢,他同菊枝成双成对,菊枝再跟他生个放牛娃,他们说说笑笑回山里头,不说风光不风光,起码给了乡亲一个欢喜,对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是个交代咧!现在,他才真正弄清楚了菊枝昨天带信要他来驮小麦的来由。“菊枝才真是一个菊枝咧!”他从心底里赞叹她。他为他们这一生相逢,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连个穿针引线的人也没有,居然走到了今天这样一步而十分庆幸。况且,她菊枝要人品有人品,要家当有家当,想在刘家场挑一个像他舅老头这般的角色,不等于是喝现茶吗?她为什么舍近求远看中了寄人篱下的他咧?哎,这算不算人家常说的缘分咧?算不算“千里姻缘一线牵”咧?倘若算的话,豆腐铺的秋姑是一个功不可没的人。没有秋姑,他就没有那回跑马,没有那回跑马,他就见不到那个梦中人,没有那个梦中人,他就不会一心一意找菊枝了。人生真有趣,一些事你越想搞清白,越搞不清白。舅老头越想越远。他想,如果妹妹不是嫁到何家口——就是嫁到何家口,如果他不碰到陈瞎子,那他舅老头肯定还在山里头,那他今日会是哪样一般光景咧?咳!光阴不可重复,一切不好比较。说去说来,跟陈瞎子也是一个缘分。跟那个精明伙计打了十年交道,吃了他一些苦头,也学了他的一些乖咧。跟他比古话,比到一个平手也算万幸。何家口出了好多人才,他陈瞎子也算得一个咧。其实,好朋友胜过亲兄弟。他舅老头跟哥哥妹妹没有说的私房话,往往会跟陈瞎子说,会跟金山说。哎,今日与菊枝的事怎么跟陈瞎子和金山说咧?他们不追问倒也罢了,万一打破砂锅问到底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吗?应该!叫朋友也落个心咧。金山伙计估计他今日要开荤,说的有点像,可还差一口气咧。妹夫妹妹对这事会是个么态度咧?他们会不会另有考虑咧?他们会有个么考虑哟,妹妹的算盘扒过梁,捏到一尺不放五寸,有这个便宜船划,妹妹要望到南天菩萨作三个长揖哟。说良心话,真正离不开的是何家口。一下子要到刘家场去,还真是舍不得。何家口的人好哦,平平和和,大大方方,不争名夺利,不扯皮相骂,不你奸我毒,就喜欢打嘴官司,奚落人,调戏人。有时候咧,也闹红了脸,高声大噪扯几句,可过了那一下,烟消云散了,有趣得很!哎,何家口的狗真是和善,就是夜晚也不糊里糊涂开口喊叫,它们是不是跟何家口的人学的咧?
驴子像拉大磨一样,埋着头一鼓作气在前面走,扑扑腾腾,踢起尘土一片。舅老头紧赶几步,跟驴子走在一起,拍拍驴子的脸,说:“伙计,菊枝要我到刘家场去,我们要分手了咧。光阴似箭,十年了伙计。我到何家口那年,你才学拉磨。你犟得很咧,踢我,咬我。这,就是你咬的。”舅老头出示右手背上的瘤子给驴子看,驴子径自走路,不理睬。舅老头笑笑,“你忘记了?你不认帐?我还诬赖你了?过了些日子,我们的关系搞好了。你不听金山的。金山碰你,你就乱蹦乱跳。咳,你也不容易,拉磨的命罗。就拉磨,拉磨,犟不赢咧。哪个叫你托驴子生的咧?来生转世你就过点细咧。这上十年,我跟你说了几多话哟。我晓得你心里是静的。你就只少开口说话。你不晓得,看了你,我对别的畜牲都不马虎了,它们跟你一样,不过就托错了生咧。我走以后,你要听金山的。他脾气躁,小心他打你。”驴子好像答应似的,打了一个响鼻。舅老头深情地接着说,“反正,你也吃不了两年亏了。你老了,我把你接到刘家场去,跟我们一起过。你晓得,菊枝也喜欢你,你今日又立了一个头功。”
舅老头一只手搭在驴背上,同驴子默默无言往前面走。走了一会,舅老头又感到炎热难当。前面不远有一口水塘,舅老头一指水塘说:“我们到那里喝了水再走。”那是江汉平原上的处处都有的那种水塘,大小不一,四周长满青草,还有一丛一丛野玫瑰,有的还长着一棵柳树或者两棵楝树,都不大。塘里的水清得要命。里面有鱼,有青蛙,有水藻,有的还在边上“标”几根芦苇出来,像是画家们在画上的点缀。舅老头同驴子走到塘边,都咕咕喝了个饱。舅老头刚刚站起身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从西边天空传来隐隐的雷声,他扭头一看,浓重得炫眼的乌云快逼近太阳了!乌云上头镶了一圈刺眼的金边。他吃了一惊,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对驴子说:“快点走,伙计!我们要赶快赶到曾家嘴!”
他们急急地赶路。舅老头不敢想别的事了,一门心思要到保清哥那里去躲暴。他预感到今天的暴非同寻常,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怕人的云头!田野上闃无声息,连平日常见的野鸡、野兔、鹌鹑、黄鼠狼也完全销声匿迹。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怖感压迫着他,他清晰地感觉到不可一世的乌云正像气势汹汹的洪水向他们卷过来。曾家嘴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甚至连树叶都可以看得清楚,但他觉得可望而不可及了!咳,平原,平原!不能赐给他们一点躲藏之处,倒好像是拱手把他们交给上苍,听任上苍处置。他后悔了,跟陈瞎子的事又不是上了铜版册,换一个日子较量不是一样吗?那他们此刻就在菊枝那里,站在大门口聊看风云变幻了!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又是一阵雷声。雷声比刚才的要响,要近,天色也好像要暗下来了。他想象得出西边天空的情景,他不用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了。他晓得,此刻,驴子是他唯一的患难弟兄,菊枝是人世间唯一挂牵他的亲人。其余的人,通统不知道他正身处大难之中。他靠近驴子,低头对着驴子的耳朵说:“我们要拼命哪,伙计!到曾家嘴就有办法了!”他在给驴子壮胆,重要的是给自己壮胆。乌风暴雨他不怕,他怕的是闪电和雷。风雨再猛,不要紧,而紧跟在闪电后面的雷,却是要命的。被雷击丧身的人畜多的是,还有大树、房屋。平原上的雷,无遮无拦啊!在何家口,他喜欢临窗看暴风雨,但只要电闪雷鸣,他就会急忙关上窗门,避之犹恐不及。
迎面骤然来了一阵风,一阵强劲有力的风,好像有一个彪形大汉狠命地推了他们一把!驴子不由自主地抬了一下头,舅老头顺势抓住了驴子的耳朵。更猛烈的风接连来了,好像汹涌澎湃的波涛扑向他们。舅老头把驴子的耳朵抓得更紧了。天色暗下来了,曾家嘴看不见了。闪电开始不断地撕破黑暗,隆隆的雷声像无数面大鼓在平原上翻滚。暴雨也接踵而至,雨点像石头子一样,敲打在舅老头的草帽上,身上。驴子背上的雨点叭叭地响。舅老头放下酒壶,准备打开雨伞,刚撑了一半,风就像个凶狠的人把伞夺走了!
舅老头和他的驴子在艰难地前进。他们只能借助闪电看路。舅老头牢牢抓住驴子的耳朵,好像那就是他的希望所在。他什么也没有想了,只是毫无主张地一个劲地默默地念:“老天爷呀!菊枝呀!老天爷呀!菊枝呀!”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长空,一个响彻天地的炸雷击倒了舅老头和他的驴子。随后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对于他们,已经失去意义了。
暴风雨过后,太阳出来了。从太阳的高度来看,舅老头和他的驴子到曾家嘴打了站,再走到何家口,太阳也不会落土,但是,他们走不了了。他们被滞留在刘家场与曾家嘴中间的一段路上。驴子已被烧得焦黑。舅老头扑在驴子头上,一只被烧得焦黑的手还牢牢地抓着驴子的耳朵。他的草帽刚好盖着他的脸。身上好像也被烧焦了,只是因为衣裳没烧掉,看得不太清楚。
这样,舅老头自鸣得意的那个骂陈瞎子一只眼睛的古话,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他打算把一些难于启齿的隐秘向菊枝倾吐的计划,自然也成了一纸空文。而他带给金山的装满二锅头的鸡母壶,却奇迹般地端端正正地蹲在路边上,在雨后阳光的照射之下,光彩夺目,就像一颗硕大无朋的酱紫色的珍珠。
——END——
作者简介
何正早,笔名正早。1942年2月出生于湖北省仙桃市,现居武汉。武汉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经济开发区(汉南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40余万字,有小说获地方文学奖。曾创办文学期刊《汉之南》并担任主编。现潜心写作,兼习篆刻书法。
本期策划︱傅祥友
本期责编︱李慧改
文中插图︱子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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