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最多的“90后”
他们可能算是爬山最多的“90后”了。
今年的“厄尔布鲁士之环”中国参赛队所有战士都是“90后”,大多数人都是地道的山里娃。
队长是出生于1991年的中士赵海永。他的老家在贵州威宁——贵州省海拔最高的一个县。在那里,乌蒙山脉贯穿县境,有4座海拔2800米以上的高峰。
中士马举卫和赵海永是同乡,小时候,由于上学路远,他每天都要在狭窄起伏的8公里山路上跑个来回。他说,自己“从小就特别费鞋”。
下士洛戎吞召对山的最早认知,来自那些游走于峭壁之间的牦牛。出生在牧区的他,很小就有一个任务:“早上8点把牦牛赶上山去,下午5点前再把它们赶回来。”“有的牦牛不听话,就得漫山遍野追,追不上就一边哭一边追。”
当山里娃遇上一项与山有关的比赛,自然是不容错过的。听说单位要选拔队员参加“厄尔布鲁士之环”比赛,次罗布第一时间就报了名,最终从100多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但他承认,来自某山地旅的战友、下士杨林比他更热切、更执着。
杨林参加了3次“厄尔布鲁士之环”比赛集训选拔。第一次参加集训时,在40公里负重行军找点课目中,这个当时只有19岁的上等兵太疲劳了,一不小心半月板撕裂,“哭着离开了”。2017年,“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他决定再来一次,结果在选拔出国比武人员的最后关头被“刷”了下来。
“还是自己不够好吧!”他不服气。这个家境不错的城镇青年本打算当两年兵就回家经商,最终选择了留队。他说,自己可能有个心愿,“就好像有一座山,非要翻过去不可”。
集训选拔中,无论地理上的山,还是心理上的山,都不是那么容易轻松翻越的。
集训的主要内容是爬山,每天爬山。走进集训营,洛戎吞召发现,自己要面对的山已不是儿时的那些山,爬山的方式也不是想象中的方式。
他们要爬的山,海拔大多超过四千米甚至五千米,要穿越的地形有稍不注意就会崴脚的碎石地、湿漉漉打滑的山草地、深可没膝的雪地以及滑溜溜的冰原;一路上有60度的斜坡、乱石嶙峋的悬崖、刺骨的冰河以及高强度的战斗课目。
他们时不时就得背着30公斤重的负荷,一路上坡跑上10多公里,冲刺得嗓子眼儿冒血腥味儿,“感觉好像能听到肺泡在炸裂”。他们有时还得背上全部给养和装备,连续六天五夜行军,并在途中完成射击、攀岩、渡河等课目。
最艰难的日子是每个周六——考核的日子。十几二十个课目会在这一天轮番上演,“你不被打趴下,也要累散架”。
有考核就有淘汰。每次考核过后都有人遗憾离开,而留下的,也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吃了更多苦头后,再也坚持不下去,前功尽弃。
杨林很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得知自己入选出国比武阵容时,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图片:山顶的一片茫茫雪野里,有个人沿着一串脚印在独自前行。他写道:“我可能会迟到,但我不会缺席。”
最不想让妈妈看到我这样子
上图:参赛队员在训练平行横渡课目。下图:训练中被高山强烈的紫外线晒脱皮是常有的事。晏良 供图
妈妈你别为我心疼
今年6月,一组“最不想让妈妈看到的照片”,一时成为微博热搜上千万次的内容,瞬间戳中了无数人的泪点。
那是9张普通战士的面孔。照片中,战士的眼神清澈如高原的蓝天,脸庞却如皲裂的大地般一块一块脱皮。
这些照片都是“厄尔布鲁士之环”集训选拔中的真实留影。
“最不想让妈妈看到的照片”,最终还是被杨林的妈妈看到了。
电话那头,妈妈一个劲儿地哭,问杨林是不是毁容了,以后找对象可怎么办,训练是不是很危险。电话这头,杨林故作轻松:“没事,反正我又不靠颜值吃饭。”“我真的不会有啥问题,您和爸爸要是不放心就再生个二胎吧……”
本想开个玩笑安慰几句,不料,话音未落,妈妈哭得更伤心了。
还好,更多的妈妈并没有看到那组看了令人心疼的照片。
很多参加比武的战士都来自农村,父母很少“刷”微博微信,有的和儿子“开个视频还得找个会的人帮忙”。当成千上万的网友为他们的儿子点赞、骄傲时,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忙碌于大山深处,丝毫不闻。
更多的缘由是刻意“隐瞒”。下士纪帅军休假回家后,给父母看了自己拍的俄罗斯风光、和战友的合影、颁奖的照片,但删光了手机里所有的训练照。在微信朋友圈里,这个小伙子依旧白皙、俊朗。“用了美颜模式的,真的不敢让他们看,看了会哭。”他解释说。
这些跋涉在雪山深谷间的小伙子们,最不想让妈妈看到的、知道的,又岂止是几张训练照片——
次罗布不想让阿妈知道,那场六天五夜的极限训练中,每天要负重30多公斤翻山越岭,四五点钟就开始一天行程,却只能吃一点压缩干粮和咸菜、喝雪水。
杨林不想让妈妈知道,那次半月板撕裂后,他躺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的院。而除了那次,训练中还经常有扭伤、肌肉拉伤、韧带拉伤等小伤不断。
下士陈航不想让妈妈知道,最近休假回家后,他每天都坐车一个小时去医院,是要治疗出国比赛受的伤。而且,医生已经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每天来,不然很难好”……
不想让妈妈知道,只因为怕妈妈会心疼。知道妈妈会心疼依然要那么做,只因为心中有使命、有热爱。
今年的比赛中,一段视频传出,看得不少人潸然泪下——
自然岩壁攀登项目中,站在五六十米高的悬崖前,队长赵海永第一个徒手攀登。山石嶙峋,岩壁湿滑,突然,赵海永左手抠住的一块岩石松动断裂,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从悬崖上跌落……昏厥,10多秒的昏厥。然后,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手上膝上流着血,再次向目标发起攀登。
赵海永今年是第3次参加“厄尔布鲁士之环”比赛。前两次,他浑身上下留下了20多处伤疤。今年,作为集训选拔时的教练,他坚持带队参赛,因为想要“再为单位拼一次”,并“尽可能多地把经验传给战友”。
网络上,那段视频被人们播放了上千万次。但赵海永知道,妈妈看到的那一次,肯定是最最心疼他的一次。事后,他一个劲地在电话中跟母亲解释:没事的,我还好,你们别为我心疼……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荣誉而冒险的士兵,其实更知怜惜父母心。
没有比荣誉更高的山
陈航至今为自己的受伤感到愧疚。山地行军,受伤是难免的,但在第一天的定向越野课目中中国参赛队就有一人受伤,让大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陈航坚持跑完定向越野的全部赛程后,脚踝已肿得像馒头。看到队友关切的眼神,他安慰大家:“让你们担心了,我能行。”后面的比赛中,裁判好几次问他能不能坚持,他一次次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喊道:I can!
这个24岁的小伙子在微信个性签名中写道: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他知道,如果他退出,12人参赛的队伍就将被计算为13个人的用时;他也清楚,如果他不退出,就得打着封闭、忍着伤痛和大家一起继续摸爬滚打13天。
中国参赛队就在这样的开局下,开始了“厄尔布鲁士之环”的征程。
意外接踵而至。比赛第二阶段搬运伤员项目中,体力透支的次罗布也摔伤了。次罗布是个藏族大学生士兵,读了两年大学后参军入伍,当了两年兵后他想在部队好好干,直接办了退学。
“第一次代表国家出国比武就因伤退出,我接受不了。”他吃止疼药坚持比赛,“每天都是跟药效抢时间”。
伤员的增加还是影响到了全队的成绩,第二阶段赛程过半后,中国代表队名列第四。更让队长赵海永忧心的是,接连遭遇挫折,队员们有些失落,缺乏信心。
晚上宿营,赵海永召集队员在帐篷外开了个会。
“现在形势不容乐观,我们还能完成预定目标吗?”赵海永问。
大家低着头,没有人作声,夜凉如水,空气凝重。
“只要比赛没结束,就还有希望。”赵海永一边打气一边激将:扪心自问,你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了吗?没拼尽全力就放弃,有何颜面回国面对战友亲人……
好些人紧抿嘴唇,抬起头,眼睛里放出光来。“拼吧,只要拼不死,就往死里拼!”有人喊。
“对,只要拼不死,就往死里拼。”更多人附和。12双手很快紧紧交叠在一起,12个年轻的士兵在异国他乡的冷夜中郑重立下了誓言。
第二阶段比赛结束,中国参赛队总成绩排到了第三。
还有没有可能赢得更好的成绩?压力集中到了第三阶段。
这一阶段最艰苦的项目当属11公里强行军。这11公里全是爬坡路,起点海拔1800米,终点海拔4200米,最后两公里全是雪山。
赵海永计算了下,如果想要排名更进一步,这个项目必须超越当前排名第二的队伍至少22分钟。在陌生的环境里强行军,要拉开对手如此大距离,几乎没有可能。而且,此时12名队员中已有4个伤员。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谁是赢家”“只要百分之百付出就问心无愧了”……最紧要的关头,队员们的思想变得统一而坚定。
最终,顽强拼搏发挥了作用,他们一举超越对手达23分钟。
最后的冲顶时刻到来了。
赵海永的印象里,这是近年比赛中天气最恶劣的一次登顶。每天雨雪交加,一路上危机四伏。他们在宿营时遇到了泥石流,在路上碰到了巨大的火山石隆隆滚过。他们凌晨3点出发时,大雪中能见度只有五六米,待到他们登顶后返回宿营地,积雪已经压塌了帐篷。
风雪中,队员们冻得嘴唇乌紫、脸色苍白,不少人因为缺氧头胀欲裂,深陷雪地的脚越发沉重。面对恶劣的天气,3个国家的参赛队放弃了登顶。中国小伙子们坚持,不仅要登顶,而且要第一个把五星红旗插上欧洲之巅。
“到了山顶,风景可漂亮了”“把国旗插在欧洲最高峰,然后录个视频,你说得多帅……”一路上,赵海永喘着粗气给队友鼓劲。
最终,他描述的美好愿景都没有实现。由于天气恶劣,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刚抵达峰顶,记下成绩,主办方就要求匆匆返回。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簇拥着国旗在欧洲之巅合张影。
不过,至今回想,队员们并不觉得遗憾。“取得好成绩就够了,还有什么山比荣誉更高啊!”陈航说。
陈航的微信头像看上去是一幅灰蒙蒙的画面。“其实我心仪的头像是这样的。”他给记者发来一张图片,图上的画面中,骤雨初歇,浓云未散,阳光穿过云缝,架起一道彩虹,虹桥之上,旗杆托举起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
“为什么不用美丽的彩虹和神圣的国旗做头像呢?”
“我是军人,国旗是属于心中的,我就用了空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