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鱼的味道
山下已是春光烂漫,樱花缭乱,散漫的我却在此处为《秋刀鱼之味》烦恼。樱如虚无僧,令人忧郁,酒如胡黄连,入肠是苦。
我第一次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大概是九年以前。那时候我已经从牡丹园搬到学校的宿舍。学生时代没有多少钱,大抵最奢侈,也最有益身心的事情便是逛音像店,然后买几张电影光盘回宿舍看。我是突然有一天就喜欢看日本老电影的,从那以后我开始在床边的那面墙上贴浮世绘明信片,春天时还和夏木一起去玉渊潭赏樱。
有人叫小津尝试拍点不一样的电影,小津只说他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我深刻认同这个道理。豆腐是一种很纯粹的食物,娇柔而冶情。豆腐的制作过程有筛净、浸泡、挤压、凝结、轻搅等,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用心去做,做出来的豆腐才会是极为干净、嫩滑的。这样看来,小津的电影真是像豆腐那样纯净。风格可以不一,但美学理念却一直未变。以喜剧的形式去讲故事,或者是以阴郁的方式去表现,背后都会有一个恒定不变的东西在支撑着所有的这一切。在小津那里,那东西便是人情。
和羡慕海明威及村上春树一样,我有时候也会羡慕小津和伏见晁创作故事的方式。每每是从在银座吃饭、喝酒开始,然后一起回小津的家,聊天、听音乐。夜深了就喝杯红茶。等天亮了,故事也就构思好了。那是他们年轻的日子,连小津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并不是没有彷徨的时候。那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小津拍他的第一部有声电影《独生子》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在拍有声电影了,而他才刚刚开始:
“由于无法排除骨子里的默片精神,我有点彷徨。虽然知道默片和有声电影完全不同,最后还是拍成了默片式的有声电影。当时真的很彷徨,自己都觉得比别人晚了四五年,有点迟了。现在回头看,又觉得当初拍默片撑到底,很有益处。”
好在就这样坚持下来,所以我们今天才会有《东京物语》、《晚春》及最后的《秋刀鱼之味》。
小津的文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里有两章是小津从昭和十二年(1937年)至昭和十四年(1939年)参战时所写的散文和信件。这是我第一次读一个日本军人写的东西,试图看他在战场上的心情和想法。还是电影和食物,当然也有对风景和日常作息的描写。有些风景描写富有画面感,也有点像是一个人举着摄影机,一路摇摇晃晃,透过镜头去看世界:
“一路上,洋槐花开,熏风吹过麦穗,浅蓝色的苍穹,新的兜裆布触感舒服。”
“长达一百六十余里的乘卡车行进途中,浴着秋天的阳光和灰尘,车在山峡中蜿蜒行进,霜叶红胜二月花,蓝天万里无云。”
将身体压到最低最低,低到不能再低为止。如果书写时能这样,那么写出来的一定也会流露出慈悲的心怀的。不一定非得要哭哭笑笑,而是去掉故事的戏剧性,以悲而不泣的风格去演绎,让观众直接感受人生,小津说。书写也可以是这样的。
这样的电影和小说都是充满余味的。
那天一个人重看《秋刀鱼之味》,那是小津最后的电影。写剧本时,小津的母亲去世了。他在送葬回来后的日记写下了一段话,那段话充满了物哀的情思:
“山下已是春光烂漫,樱花缭乱,散漫的我却在此处为《秋刀鱼之味》烦恼。樱如虚无僧,令人忧郁,酒如胡黄连,入肠是苦。”
抵达北镰仓时,早已过了樱花开遍山野的时节。但到处还是有一两株盛开的樱花树,凉风习习,也还是有春光烂漫的感觉。圆觉寺里更是如此,飘满了山茶花与樱花的花瓣。小津的墓在寺里的墓园,墓园在更高的山上,要走一段斜坡才能抵达。站在那样高的地方,对着远处的青山和寺院,看着山脚下参观寺院的人站在树下赏樱,让人顿时体会到小津说的“樱如虚无僧,令人忧郁”。
《秋刀鱼之味》并没有秋刀鱼(只有海鳗),片名也是在构思剧本之前草草定下的,想传达的是一种像秋刀鱼那样的感觉。那么,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应该是柔软、丰富而苦涩(秋刀鱼的鱼肠带有苦味)的吧,就像电影中所呈现的平山的人生,以及他和女儿道子之间的情感。
“一定可以做得好的”、“好好地去做”、“能好好地去做就好了”,在谈到婚姻时,电影里出现了这几句话。这些话这两天一直萦绕在心头,似乎一下子就成了为生活鼓劲的话。一定要好好地去做啊。
说到秋刀鱼,好久没有吃,真是想念。(林雪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