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飘然横卧于沙漠之中,外观如同流沙拂过,婉转起伏。从2014年开始,这里成为游客走进莫高窟参观的第一站。通过观赏高清数字电影《千年莫高窟》和球幕电影《梦幻佛宫》,人们得以在数字敦煌中领略这部人类壮丽的精神诗篇。“一千多年间,正是敦煌居民对文化的信仰,让他们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开窟造像,战乱也未曾将莫高窟毁掉。”敦煌研究院副院长张先堂说。
时至今日,从看守式保护、抢救性保护,进入科学保护、预防性保护,敦煌成为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弘扬”的时代样本,这一格局的形成,同样源于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学者、文物保护专家们对中华文化的赤诚信念。
1935年,踌躇在巴黎街头的留学生常书鸿,偶然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画册,那是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拍摄的《敦煌图录》。他被深深吸引:艺术向何处去?中国艺术好的传统到底是什么?在敦煌艺术中,他看到了中国艺术的光芒。
9年后,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留法归来的常书鸿任首任所长,结束了莫高窟约400年无人管理、任凭破坏偷盗的历史。
新中国成立后,在国家的大力扶持下,这一机构不断发展壮大,先后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75载弦歌不绝,一代代莫高窟人坚守大漠,薪火相传。
敦煌研究院院史陈列馆所在地,是莫高窟的上寺、中寺,常书鸿和研究所最初一批工作人员曾在这里办公、住宿。中寺北面有一排敞棚,作为马厩使用,随着职工人数增多,马厩也加了隔墙改造成了宿舍,土炕、土凳子、土桌子、土沙发,所有设施都是土的。直至1982年离开敦煌,常书鸿一家就住在院里的一间土坯房里。
“文化的命脉像一支千古不断的源流,从各自本土滋长出来,穿越一切阻障,融会贯通,曲折蜿蜒,时隐时现地奔腾前进,它由细流而小川,由小川而江河,终于变成一望无际的大海汪洋。文化当其健全生发的时候,总是像江流一般冲激汹涌、波涛滚滚;及至年湮代远,积流成海,往往沉滞寂静,无有力量。”举家迁至敦煌的第四年,大约就是在这间土坯房,伴着宕泉河的水声潺潺,常书鸿写下《敦煌艺术于今后中国文化建设》。
如今,宕泉河依旧流淌,滋润了河边的树木和瓜果,在平沙万里中,滋养出一个风景如画的绿洲。那是一条信仰的长河,一条生命的河流。河边的一片土坡上,正对着莫高窟的标志性建筑九层楼,常书鸿、段文杰等20多位敦煌文物事业的前辈长眠在这里,静静守望着莫高窟。
文化的交会,撞出一个光辉灿烂的敦煌
“在鼎盛的历史时代,希腊、印度、中华民族文化已臻于完善的境界……人类的奇遇中最为引人入胜的时刻之一很可能就是这三种人类文明互相接触的时刻。”
——R·格鲁塞《从希腊到中国》
在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展示着一张古丝绸之路路线图。从地图上看,敦煌只是一个不大的点。文化的敦煌,却有着无限的精神疆域,以及通八方、纳百川的胸怀。敦煌文化,当之无愧是中国,也是世界文化的标本。
敦煌很“传统”。
“敦煌无疑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集中代表。你看它一千多年间不断地创造,留下了极其博大的艺术宝库。石窟艺术和大量的出土文献,加上敦煌的历史文化遗迹,共同构成敦煌文化的丰富内容。一个地方的文化遗存如此丰富、跨越千年,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敦煌研究院院长赵声良这样描述他眼中的敦煌。
“读懂了敦煌,就读懂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半。”在赵声良看来,“敦煌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典型代表。敦煌给予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如何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从汉代经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五代,作为“文明的十字路口”的敦煌,汇聚东西方的多种文化,是中原文化西传和西域文化东渐的必经之地。敦煌是开放的,无论鲜卑、粟特、吐蕃,还是回鹘、党项、蒙古,都曾给敦煌带来一片崭新的风景。与此同时,敦煌本就有着深厚的汉文化传统,自张骞出使西域,汉文化随之到达河西。任何外来的影响都不可能完全改变这个本土文化的传统。
莫高窟中,佛的形象千姿百态。有的脸部棱角分明,高鼻清瘦,身着厚厚的偏袒右肩袈裟;有的圆脸微胖,薄薄的袈裟紧贴身体。“第一种是来自希腊的犍陀罗风格,第二种是来自印度的马图拉风格。它们是莫高窟的两个艺术源头。北魏以后,两种风格不断融合。”赵声良说。
好比地质学界的“板块漂移说”,文明史上的交流也是如此,世界的拓展与思想的碰撞,总会带来新鲜的变革动力。在壁画和彩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同文明交流互鉴、对话影响的过程。
西域的菩萨与中原的菩萨,佛教的飞天和道教的飞仙,中国古老传说中的神怪与印度的诸天,在这里共聚一窟,相安无事。摩尼宝珠、力士、飞天与伏羲、女娲、东王公、西王母,朱雀、乌获、雷公等,在壁画里济济一堂。佛境与仙境、宗教与世俗、中华审美精神与多元艺术风格交织在一起。
“在敦煌艺术中,我们看到,一千年间的艺术没有重复,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风貌,每个时代都能看到源源不断的外来文化影响,但它们并没有被同化,而是在碰撞交融中注入新的力量。敦煌艺术就是这样一步步达到大成,它是东西交流中形成的强大文化。”赵声良感慨,“面向时代,敞开胸襟,兼容并蓄,平等交流,这是敦煌文化的传统,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
敦煌其实一直很“潮”。
美学家宗白华没有到过敦煌,只看过一次敦煌的展览便惊叹:“在西陲敦煌洞窟里,竟替我们保留了那千年艺术的灿烂遗影。我们的艺术史可以重写了!我们如梦初觉,发现先民的伟力、热力、活力、想象力。”
作为多元文明枢纽的敦煌,始终保持着对新事物的敏锐和热情。“最初接触敦煌壁画,为它的宏伟所震撼。虽然中间一度受到当代艺术的影响,开始排斥敦煌的传统,觉得是对创作的束缚,但当我才真正融入敦煌艺术时,感受到敦煌散发着一种持久永恒的魅力,它超越时空,跨越地域,它具有超前性、现代性,它是属于未来的,为当下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可借鉴的图像平台。”在莫高窟文创中心展厅,一场以“敦煌岩彩”为主题的作品展正在举行,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马强坦言自己的心路历程。
在他身后,是敦煌研究院几代艺术家借鉴敦煌壁画独特的色彩造型体系,运用矿物颜料的传统技法和当代绘画的语言,完成的具有东方审美情趣和鲜明地域风格的创作。“面向传统,守着敦煌这个宝库,我们要从中汲取资源,找到适合我们自己的路径。”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原所长、敦煌岩彩研究中心主任侯黎明说。
敦煌是古老的,也是时尚的,是世俗的,也是神秘的,是无比丰富的,因而也是生机勃勃的。“历史借着艺术家的手,鲜活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的也是现代的。”今年8月,从伦敦来到敦煌,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国际项目主任丽莎-德隆说。几年前,她所在的学院与敦煌研究院合作,共同研究敦煌壁画,重新发掘古代传统技艺。
“开放包容,是敦煌文化最鲜明的特色,这种文化胸怀与我们今天的时代是高度契合的。敦煌文化又是根植在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土壤上的,敦煌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有看得见的珍贵文物,更有内涵特别丰富的精神资源,建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可以从中汲取养分。大量具体的专业研究,也能从中找到借鉴。”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所长张小刚告诉记者,他所在的考古研究所近年来将考古理论应用于图像研究,从敦煌图像中追溯文化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