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陪老郑回到他老家山梁时，有薄薄的一层雾在飘荡。老家，似乎还以羞怯模样迎接游子的归来。

　　一头跪在地上的老水牛，正伸头舔刺槐树上的露水，老水牛一见老郑，深潭一样的目光怔怔地望住老郑。老郑蹲下，心里生起柔情，他想到了老母亲慈爱的目光。

　　六年前母亲就走了。母亲生前总失眠，而今长眠在老家土地里终于叫不醒她了。老郑在南京，没有为母亲送终，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母亲还去井里提了一桶水回来，突发心肌梗塞就走了，像她的性格一样，不愿给人添麻烦。有一年，老郑把母亲接到南京城，那一段时间母亲整天困在屋子里不愿意出门，饭菜上桌时，她不愿意坐在桌上吃饭，怯生生的，就像在老家一样，一个人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默默扒拉完饭后就开始收拾那个家。有一次出门，她忘记儿子的家了，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好几圈，后来还是邻居把母亲送回了家。一个多月后，母亲执意要回家，临别拉住老郑的手反复说，给你添麻烦了，那一刻，老郑的心好疼。

　　老郑考上大学那年，我还在读高一，全乡轰动，其父杀了一头猪宴请乡邻，邻村的我和母亲去了，乡长也来了，还在宴席上发表了讲话，勉励他学成以后报效家乡，村长接过乡长的话拍拍胸脯大声说：“我这个位置，到时可以让出来给小郑嘛！”乡长呵呵一笑说，你那个位置还不行，至少是我这个位置。

　　老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南京一家机关单位，在做到科长那一年辞职经商了，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今年中秋老郑早早跟我邀约回老家看看。三年前的中秋，老郑在南京城想念家乡夜空的月亮，我赶紧让乡人拍照，尔后我发到老郑的微信上，让他在秦淮河边的都市里，枕着家乡的一轮月亮入梦。每当节日来临，看到都市里的人候鸟一样回老家过节，老郑也会欣慰地想，我是有老家的人，有根的人。

　　中秋节那天中午，我和老郑在他一个表弟家吃饭，表弟用刚收割的新米煮了南瓜干饭。见表弟媳做饭用煤气罐，老郑有些失落：“不用柴火做饭了么？”表弟忽然懂了，吩咐妻子用柴火做。土灶里的柴火欢腾，燃得噼啪响，青砖屋顶上的老烟囱里，袅袅绕绕的炊烟漫到云层里去了。老郑深呼吸了几口炊烟的气味，咂咂嘴说，想的就是这个味儿啊。

　　下午，老郑到父母亲的坟头祭拜。“爸，妈，我回来了。”在父亲坟头点上一支烟说：“爸，我今天陪你抽。”老郑戒烟多年了，他今天要陪父亲抽完一支烟，风吹来，父亲坟头的烟明明灭灭闪烁着。“你爸啊，走之前想喝一口红糖水。等红糖水端到嘴边，刚艰难地喝上一小口，就婴儿呛奶一般吐了出来。” 他又想起了母亲对他说的话。

　　在老家住一晚么？我问。老郑摇摇头。表弟客气地说，哥，不要走，我杀一只羊。老郑坚持回城里去，还说自己属羊，也不吃羊肉。

　　一群羊在山地上走着，绿草起伏如浪，羊朝老郑咩咩叫着。老郑感慨说，它们都认得我啊。我点点头说，郑哥，我们身上，都还有老家的气味。

　　回城路上，老郑在城里的大姐打来电话，说在酒店预定了一桌宴席，让老郑直接到酒店吃晚饭。老郑要我陪他一同去。丰盛的宴席散去，大姐让弟弟在她家住。喜欢清静的老郑一个人回了宾馆住。

　　城里是雾天，皎洁明月没有出现。在微信朋友圈点赞出的月亮晒图时，老郑突然感觉胸口生出一个黑窟窿，是不知道啥东西能够填充，让人发慌的空洞。

　　晚上，老郑做了一个梦。梦里，老母亲蹒跚着罗圈腿，沿着墙根磨蹭着走过来责怪他，儿啊，为啥不回家住。老郑从梦中惊醒，夜凉如水。

　　第二天早晨，老郑对我说，这次回老家，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客人，以前母亲在时，无论如何都是在家里住，而今母亲没在了，感觉兄弟姐妹之间由亲人变成了亲戚，热情与客气之中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没了，家失去了老树根须下的簇拥，树与树之间，是彼此的颔首致意。这是老郑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