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雯

　　四年前，年过半百的马家辉第一次写小说，才亮出一部血气方刚的《龙头凤尾》，便斩获了“《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华文小说”、“台北国际书展小说类首奖”等多个奖项。“二战”中香港的黑帮江湖，多方势利明争暗斗，读者有如观看了一部口味纯正的香港黑帮电影；沦陷时期的香港，政治苟且和禁忌之恋也在这一块暧昧之地上演，来来往往的江湖豪杰，也只不过是各怀秘密的天涯飘零客。

　　《鸳鸯六七四》 马家辉著 花城出版社

　　《龙头凤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在香港沦陷之际，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得到了“成全”——这还是上一次读者在文本中接触到上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的香港。在宏大的历史架构下，把小人物的恩怨、爱恨从里子里翻出来，露出底色悲凉的命运，张爱玲最擅长此法。马家辉是不折不扣的“张迷”，他的作品里隐约有着张爱玲的影子，也不足为怪。今年，马家辉又拿出了“香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鸳鸯六七四》，时代背景从风云际会的“二战”期间移步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线索更多，人物更密，相当考验作者的功力，恰如廖伟棠所说，这是要“在余烬中写出鸳鸯来”。通篇读完，依然精彩畅快，前作《龙头凤尾》描绘一代传奇帮派大佬陆南才，《鸳鸯六七四》则以陆南才身边的一个小弟哨牙炳为主角，写这个普通人在江湖浮沉中的浪荡与奇情，接续上了之前埋下的伏笔和线索，比《龙头凤尾》又多了几分沉郁低回的小调。

　　《鸳鸯六七四》从一把牌局起手，场面宏阔，一波三折，颇具电影感：湾仔堂口“新兴社”龙头哨牙炳在“金盆洗手”的宴会上一连拿了三把大烂牌“鸳鸯六七四”，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江湖传奇。“龙头凤尾”、“鸳鸯六七四”都是马家辉最熟悉的牌九局上的名词，这次他以烂牌为喻，写尽人世的无常恩怨，以及各路江湖男女乘风破浪的魄力。“每个人都可能会摸到烂牌，把手上的烂牌打好，是我们一生唯一能做的事情。”传奇之后，《鸳鸯六七四》又慢慢地从哨牙炳的童年补起，将这个外表浪荡的人物逐步打磨立体，因此读者也就能够理解，为何面对种种生活中的不堪，哨牙炳都能隐忍化解，从坏事里看到好事。

　　马家辉，这位在香港湾仔长大的作家，无疑是想要通过“香港三部曲”（计划一共写三部）对故乡的历史做一次完整的回顾，他的身份如同一名“城市传记作者”，带领读者一起登上他的记忆电车，在香港的街巷漫游。马家辉曾在《龙头凤尾》的后记中写湾仔之于他的意义：“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让我回味，亲身经历的，耳朵听来的，眼睛读到的，或悲凉或哀伤，或欢欣或荒唐，或关乎背叛，或诉说忠诚，皆离不开球场四周的街道与马路。”在古惑仔和脂粉气十足的环境中泡大的马家辉，内心深处有抹不去“黑帮情结”。少年时代，他时常幻想自己是黑社会中的一员，甚至“偶尔也对同学谎报自己是黑社会”。可惜，后来书读得太多，文气愈重，做不得黑帮，只能在稿纸上构建自己的江湖。

　　《鸳鸯六七四》中，捉住马家辉的笔让他写下去的是人物哨牙炳——写完了《龙头凤尾》，马家辉本想在第二部围绕香港警察来写，哨牙炳却仿佛总在一旁召唤他：“快写我，快写我。”从结果上看，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整部小说最出彩的人物还是“浪子”哨牙炳的妻子阿冰。这个最初职业是屠狗妇的女人，人称“汕头九妹”，身材高大，性格泼辣，和哨牙炳形成了一对互补关系。他们经历了风雨和生死的考验，也品尝了婚姻里的痛苦和疲惫。这段与“罗曼蒂克”相去甚远的关系，反映了马家辉对现实发出的慨叹：“也许世上男女都是在寻寻觅觅的鸳鸯，不管是否相配相称，不理配称多长多久，总要找到了才甘心，不然如何消耗悠悠岁月。寂寞是最不堪的痛楚。”

　　小说里，最令人击节的高光段落是阿冰受到哨牙炳的好兄弟高明雷吸引这一段。绵密的细节烘托出暧昧氛围，本已足够作者大施拳脚，去写那些冲突最激烈、最顺理成章的情节，不料作者笔锋一转，节制地踩了刹车：在他们决定上船之前，两艘渔艇相撞，明亮的射灯突然照在主角的身上，命运的庄严感顿时生出，让他们在触犯江湖大忌前收手，做了清醒的选择……作者这番“沉得住气”，有比《龙头凤尾》更收放自如的成熟。

　　按照时间推进，“香港三部曲”最后一部应写上世纪七十至九十年代的故事，马家辉在《鸳鸯六七四》的后记中直言第三部的难度会更大——“因为上世纪七十至九十年代我已出生，太贴近了，太熟悉了，遂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虚与踌躇。”下一部作品的香港江湖，又将会以什么样的“牌局”

　　呈现？这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