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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2020年七夕节
以民间故事为载体的七夕节,是中国人歌颂美好情感、追求幸福生活、推崇责任担当的节日,始于上古,传承至今。 -
聚焦2020世界读书日
今天(4月23日)是第25个世界读书日,不断创新的阅读手段拉近了阅读与人们的距离,但无论什么形式,我们都能在书中体验人生的价值和乐趣。 -
沧桑巨变70载:文化焕发时代风采
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前,我国各项文化事业在恢复、改造和曲折中不断发展。改革开放为文化发展带来新的契机,文化建设迈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来源:辽宁日报
止庵
常听人讲“文如其人”,鲁迅自然也不例外。然而论家由其文谈到其人,往往限于立场、方法、观点、思想、精神、境界,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譬如性格、乐趣,虽或不及前列各项重要,但亦不应忽略不计,对于鲁迅尤其如此,因为字里行间这些实在太鲜明了。苏轼《答张文潜书》云:“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鲁迅的一部分“为人”主要通过“其文”表现出来,且并非“深不愿人知之”,而是恰恰相反。在论家的描述中,鲁迅文章中所体现的他的性格常常被立场、方法等所掩;至于乐趣所在,则似乎刻意回避,好像强调这个就破坏了境界,乃至颠覆了形象,这未免近乎矫饰,因为鲁迅最讨厌“正人君子”,他才不稀罕那一路境界与形象呢。
有关鲁迅其人最准确的刻画,莫过于他的《自嘲》一诗的颈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分别说到两个极端,而他正是一个敢恨又敢爱的人。对下句最恰切的解释,是他的另一首诗《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上句则概括了大大小小那些“笔战”。还可引用两位相当了解他的人的回忆,一是最后给他治病的医生须藤五百三的记录:“他常说道:‘顶讨厌的是说谎的人和煤烟,顶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一是《知堂回想录》中所转述的他的话:“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我曾说,鲁迅的确是一个充满恨,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恨的人,但他只恨两类人,一是庸众,一是伪先知,前者浑浑噩噩,后者装神弄鬼;除此之外,他待人很好,热情、诚恳、认真、周到。讲到他我还常想到埃科著《傅科摆》中的描写:“‘Ma gavta la nata。’对不懂这种皮埃蒙特表述的人,有时他会解释说,‘就是拔掉塞子。是针对狂妄自大的人说的。可以设想,这种人是在屁股里插着塞子的压力下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支撑着,如果拔掉塞子,就嘶嘶地泄了气,他也就返回到人的正常处境中了。’”鲁迅一向做的事情,正是给某些人“拔掉塞子”。关于鲁迅爱的一面,我已写过不止一篇文章;现在就来谈谈另外那一面,而这很能体现他的性格与乐趣。
且举几个例子。其一,叶灵凤在1929年11月《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主人公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鲁迅1931年7月20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的讲演《上海文艺之一瞥》有云:“……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及至《中华日报》的副刊《戏》于1934年8月19日创刊,开始连载袁梅(即袁牧之)所编“大众语的实验剧本”《阿Q正传》,11月4日第十二期登出叶灵凤画的插图,并有题词:“如果生在今天,阿Q决不会是这种模样。”鲁迅11月14日作《答〈戏〉周刊编者信》(载于11月25日第十五期),顺手写道:“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
其二,鲁迅著小说集《呐喊》出版后,成仿吾在1924年3月《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发表《〈呐喊〉的评论》,“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待到1930年1月 《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鲁迅“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故事新编〉序言》)。
其三,鲁迅有几本杂文集的名字,是从别人的攻击或曲解的话里化出来的,算是某种回应,其意与前一条正相仿佛,如《三闲集》得自成仿吾作《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南腔北调集》得自美子作《作家素描·(八)鲁迅》:“鲁迅很喜欢演说,只是有些口吃,并且是‘南腔北调’,然而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条件之一。”《二心集》和《花边文学》分别得自署名男儿作《文坛上的贰臣传——一、鲁迅》和林默(即廖沫沙)作《论“花边文学”》。
其四,鲁迅所作杂文投诸报刊,虽然使用各种各样的笔名,还是不免遭到“检查老爷”的删削,乃至撤下。鲁迅编《准风月谈》时,“将刊登时被删改的文字大概补上去了,而且旁加黑点,以清眉目”,并明言“以存中国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准风月谈〉前记》)。以后编《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也是如此办法。末一本更在文章被撤下时字句旁所留标记处“加上黑杠子,以代红杠子”(《〈且介亭杂文〉附记》)。
翻阅《鲁迅全集》,类似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褒之者称为战斗精神的体现,贬之者则曰睚眦必报,刻薄恶毒。在我看来,体现战斗精神,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睚眦必报、刻薄恶毒体现于文章,非但没有什么不好,而且非常难得。古往今来,大约只有《韩非子》可以相比。盖刻薄恶毒也有高下之分,甚至天壤之别,鲁迅下笔真能达到鬼斧神工,自有一种无人能敌的大智慧存焉。鲁迅去世已经80多年了,现在读他的作品,仍然觉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我真心喜欢这样一位性格倔强,其乐无穷的不世出的作家。
或者要说,鲁迅讲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半夏小集》)自己却不能做到。我想他的意思无非是说,要轻蔑就真轻蔑,要在乎就真在乎,不要装着轻蔑,实际在乎。鲁迅自己则多在乎而少“最高的轻蔑”,但从来不装,尤其不虚张声势。他有打击对手的力量,他也很喜欢使用这力量,形容起来就是“操刀必割”“寸铁杀人”。
鲁迅塑造过一个人物很像他自己,就是《铸剑》中自称“宴之敖者”的黑衣人,他还用过“敖者”“晏之敖者”“晏敖”和“敖”做笔名。黑衣人与阿Q适成一对“有意味的对比”,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毫无原则的,黑衣人则是个过度有原则的人——或许在鲁迅看来,假如不是这样,就不能算有原则了。所以他安排黑衣人在已经替眉间尺杀死楚王之后,还要割下自己的头,在汤鼎中帮助眉间尺的头去咬楚王的头,真是将复仇写到了极限之外。也许每位作家都有一篇可以视为“核心作品”的,借此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在鲁迅应该就是《铸剑》。该篇完成于1927年,此前6年,他翻译了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称之为“一部‘愤激’的书”(《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黑衣人身上,显然有那里的主人公绥惠略夫的影子。鲁迅评价后者,一方面说,“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一方面又说,“但中国向来有别一种破坏的人,所以我们不去破坏的,便常常受破坏”。(《记谈话》)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以“中间物”自诩——“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后来论家就这意思不知发了多少议论,说来绥惠略夫、黑衣人,还有这里谈到的鲁迅的性格与乐趣,无非都是“中间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