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地说,有些女子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是她耐看。比如,芸娘,长相也不是太出众,却极有气质和品位。
《浮生六记》里说她,“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虽笑而露出两颗小白牙,少一点点佳人神韵,却是很耐看。
芸娘聪慧、灵动,懂生活。清明扫墓,她见山中顽石有青苔纹,便捡石回家叠盆景假山;丈夫的朋友来家里玩,她卖了自己的钗子来沽酒,没有半点犹豫之色;油菜花开时,她雇了馄饨担子给丈夫的赏花会准备热酒热菜;夏天荷花初开,待晚上花朵闭合时,她用小纱包,撮了少许茶叶,放于荷花蕊浸润,次日清晨取出,烹雨水泡茶……
美艳或俏丽,很大程度上是打扮出来的。有的女子不施粉黛,乍一看,没有什么惊艳面庞,天长日久,却是耐看。
从前城里人以瘦为美,农村人以胖为贵。庄户人家的儿媳妇刚过门时,也没有觉得她长得出众,细眉毛、大眼睛、矮身材,微胖,相貌平平,谈不上美艳,从她平时的举止看,围灶抹锅,割麦插秧,笑吟吟,慢性子,遇事不急,一脸和气。时间久了,相夫教子,日常生活中却是耐看。
耐看是气质。气质佳的女子,必是耐看的女子。
耐看是脾性。好脾气好性情的女子处事不惊,平平淡淡。
耐看是脸庞有满月之色,面带喜气,眉眼生动。
与芸娘相比,秋芙是中国古代另一个温存女子,从蒋坦《秋灯琐忆》看,虽无西施、貉蝉之貌,但也很耐看。
秋芙慧聪智敏,风流蕴藉,梳的是坠马髻,穿的是红纱衣;她会做一种很美的绿诗笺,是用戎葵叶和云母粉一起拖染成;她还抄过《西湖百咏》,书法不是上佳,但字迹秀媚。酷热的夏夜,他们去寺庙游玩,遇一场大雨。雨后竹林清风飒飒,山峰如蹙,又遇到有趣的查姓僧人留他们吃饭,秋芙兴致所至,题了诗,还弹了琴;春天,秋芙拾桃花瓣砌成字样,却被狂风吹散,不禁怅然;丈夫给她画梅花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秋芙在丈夫无钱招待朋友时,“脱玉钏换酒”;秋天的傍晚,丈夫听屋外秋雨,提笔在蕉叶上写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见叶上有续写笔墨:“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工整端丽,又有意趣——天下耐看女子,莫过如此。
耐看,有一种日子长短的美丽。月下弹琴的女子,姿态耐看;雨巷中撑油纸伞的女子,背影耐看;初夏风中卖栀子、白兰花的女子,神态耐看。
画中人耐看。民国女画家潘玉良,从学生时代留下的照片看,高颧骨、厚唇、矮身材,表情严肃。她画过一幅自画像:柳叶细眉,细长的眼睛,红唇饱满,中式盘发精致,黑色旗袍典雅……人物的面部五官被弱化,气质烘托而出,端庄的仪态,优雅高贵形象,反映了她的内心,变得耐看。
多年前,在小城,经常会遇见一两个长辫子姑娘,她们梳着两根粗黑的大辫子,长发过腰,绝无娇惜;语气轻柔,人很安静,有一种古典气质美,很是耐看。
所以,林语堂说,芸娘和秋芙,是古代中国最可爱的两个女子。我倒觉得,她们是两个耐看女子。
当然,耐看不仅仅止于女子。
花开半枝,耐看。花开半枝,半开半闭,此时花苞尚未完全打开,开了一半的花骨朵儿,真的耐看。
画有留白,耐看。一页宣纸,有山有水,山峦起伏,水流逶迤,画不是撑得满满的,只有一人、一舟,一人如豆,一舟如荚,多留空白,让人观者回味,看了又看。
文有韵味,耐看。有些文,长则长矣,读起来不觉得长,是因为它好看,耐看;有些文,短则短矣,反复读并不觉得无味,也是耐看。《陋室铭》,横竖81字,却是字字珠玑,真的耐看。
山有险峻,耐看。灵性山水,云雾缭绕;珍禽异兽,奇峰怪石,林泉高致,似有隐者大笑,刚刚离去,空旷山谷,不绝如缕。如一人独坐敬亭山,青山与我,相看两不厌。
庭有格调,耐看。朋友相中一处转租的饭店,用来做民宿,那家饭店由于位置较偏,门庭冷落,撑不下去。朋友相中饭店在城河边,后面有一块古城墙遗留下的土埠,荒芜多时。朋友依地势遍植花木,于半坡辟露台,让人喝茶聊天。下掘池,养红鲤数尾,引半坡之水,跌落其中,似有金石之声。初夏,香草蔓长,菡荷初醒,土埠上有一棵野桑树,紫色果、绛色果,已然老熟,引鸟儿争啄,风一吹,纷纷跌落,人坐在高处俯瞰,整个民宿,草木氤氲,翠色可人,还真是耐看,凡尘忘事,一看好半天。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