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屏蔽了生理上的不适和痛苦,机体的警报被他忽略了。同行的人里也有中暑的,都在慢慢地走,感觉到眼睛睁不开时,及时就医,“我确实没感觉到那么多”。
他翻过了小沙丘,也走过硬一点的石子路,在最后时刻,他完全失去了意识,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感觉。
至少有两个人证实,他在快到终点时“看着很奇怪”,有好兄弟想跟他一起走,说“志辉你别走那么急”,但没有得到回应。有人说他走得很凶,眼神狠;有人说他眼神呆滞,像死了一样。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齐志辉周围没有一个人,“有人我也一定要超过他”。“在变成行尸走肉之前,我是孤独的。”
人间百态
齐志辉的新生命是从ICU里开始的。他的病房是一个单间,大约10平方米,摆了许多机器,显得很挤。晚上10点,所有房间关灯休息。病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夜里会死人。
清醒的时候,他试着去观察。有些病人一直在喊“护士救救我”,“其实未必是紧急情况”。
最让他难忘的是一个病情很重的病人,想见家里人。医生给家属打电话,很气愤地说,“人已经这样了,你再不过来,两天之后就没了!”电话另一头没有给出积极回应。
病友是他“生病期间仅有的一些朋友,出来一个都没见到过”。
“这里阅尽人生百态。”安友仲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在ICU工作了24年。他坐在几块屏幕前,病人的心率、血压、呼吸频率、氧饱和度等是屏幕上不同颜色的曲线和数字。
一位在ICU上班第一天的护士记下日记:各种粗细、各种材质的管道,插入他们的头、胸口、腰背、尿道,引流出身体不需要的多余液体,暗红色、酱油色、鲜红色、淡黄色。生命被这些出入水量控制,被一群数字数据所代替。有人光肚子上就插了13根管子。
苏醒的病人面临何种局面?直径1厘米的管子插在嗓子,“嘴不能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谁能够痛快?”一些病人在被告知自己不能乱动后,刚点了点头,其后还是要动,很少能忍住。
“把人当做人,不是当成细胞和组织。”安友仲说。他希望病房最好有窗户,而不是LED灯,给病人时空定位,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不容易出现今夕何夕的失控状态。窗户还要有竖的百叶窗,病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还能通风。查房时,要叫病人名字,而不是几床的代码,叫名字是在不断提醒对方,他姓甚名谁。
“国外有一项研究,数据显示刚刚进入ICU的病人,第一天的睡眠有40几次,这意味着一个小时有几次睡眠,十几分钟就被吵醒一次,这是非常令人难以忍受的。”安友仲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欧美病人拔掉管子的少,为什么我们多,是因为我们耐受比欧美差吗?其实是因为我们越来越缺乏信任。”
“医生的亲戚有时对当地医院也有怀疑,缺乏彼此的信任,欧美病人是‘我不懂,我把所有治疗交给医生’”。
在美国,一张ICU病床前有3位护士,而中国大部分医院里,一个护士要照看四五个病人。非典时期,一个护士辞职时跟安友仲说:“主任,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刚进科室的时候,您说ICU是朝阳的学科,一定有发展。我们很努力,给病人翻身擦背,100多斤,个个都腰肌劳损。”她说,下班后东西往地上一扔,床上一躺,根本不想动。刚结婚时,丈夫会给她捶背,时间久了人都受不了。
这里离死亡很近。在一场清明论坛上,安友仲说自己是会场里见证过最多从生到死的人。“做医生,谁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但走麦城的时候谈了吗?有些病就是治不好的。”
“看病跟修车不一样,任何小的病也不能打包票一定治好,上万种疾病能治愈的没有多少。”吕杰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的副主任医师,他最怕听到家属问,“大夫你说这个手术是不是做坏了?”“手术做了九死一生,不做是有死无生。”
“其实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一些病人家属打完官司,对安友仲说,“我对你个人没意见,我也知道我们家这事跟你没关系,但是我得要钱;瘫在床上的病人,得要钱。”
下午有一个小时是家属的探视时间,病床前有一些温情时刻。老人彼此握着手,默默地趴在耳边说一些话,不是爱你之类的,往往是孩子怎么样了,家里怎么样了,吃了什么饭。“那是一个很美的画面。”安友仲说。
一个昏迷了10多天的病人,大概无望。家属蹲在医院走廊的马扎上,不愿意走。到了探视时间,家属抚摸着病人的身体,嘴里一直在对他讲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询问护士,“我挠他脚心有反应,是不是进步?”
事实是“病人随时有可能不行了”。探视结束后,医生找到家属,一顿安抚,让他们做一点心理准备。家属愣愣地,听完后,把一个剃须刀递给大夫,仔细演示了用法,请护士帮忙给病人刮胡子。
王玥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的护士长,从业23年。“人能够判断出什么是真爱。”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在ICU住了20多天,血液病。妈妈拉着王玥的手说,“您怎么教育的护士,对我们孩子这么好,擦干了屁股,还给吹吹,还擦油,一点不嫌他脏。”说起这事,王玥哭了,“她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你。”
“最怕看到这种小病人,医生和护士从头哭到尾。尤其当孩子特别乖时,很配合你。你看他那么小,遭这个罪,皮肤掉得一块一块的,还在那玩游戏机,意识不到自己快不行了,小孩没有恐惧感。”吕杰说。
“主任总说,病人站在悬崖边上,ICU就是那根绳,我们做的是把他拉起来,离悬崖越来越远。”王玥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这出于一种本能,面对一个生命,人类的本性是救助。每一个医生护士,都不希望病人在自己的班上死去,即便是病人主动放弃。
她见过一位孕妇,怀孕后得了肺癌,进展很快。病人一宿一宿地坐着,不停地咳,躺不下,也睡不着。她要求插管,这意味着凶多吉少。家属反复犹豫,在门外抱头痛哭,抉择起来太痛苦。 当一个生命体征渐渐走向衰竭时,护士会打开窗户,“对死亡的尊重,希望他安然离去。”
这些年,王玥看到人对活下去的欲望如此强烈,没人会说“我没钱别给我治了”。有些家里实在贫困,决定拉回家,病人没法表达,只是默许。
穷困的人不会说“我没钱”,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有钱人的家属作起选择来,少了些犹豫。王玥见过有位有钱人躺在病床上,“小三”抱着孩子来认爸;有人在抢救,律师进来做公证;还有炫富的,不吃医院的小米粥,非要吃辽参。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医生和护士更希望你活下去。”吕杰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最亲的人想的可能是其他的事,“银行卡密码还不知道,后续该怎么处理”。
他见过,有的家属头一天跪在地上要求救治,没过两天,就又说要放弃,拒绝非常彻底。“在拒绝救治上,儿子比女儿要果断。”
在这个科室,一年抢救有七八百例,平均一天有两例。病人突然情况不好时,吕杰的神经会无意识地紧张起来。实习时遇到紧急情况,他从7楼跑上19楼,根本来不及等电梯。
他接手过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她的儿子胳膊上有文身,戴着耳环,说话不客气,“看着不像好人”。吕杰估计他很快会放弃对母亲的治疗。在花了近百万元之后,希望仍是不大,他说:“不行,我就这么一个亲妈,我得救她。卖房也救她。”
在ICU住了70多天后,这位母亲终于摘了呼吸机,转到康复医院。之前欠了医院30万元,儿子赚一点,还一点,出院时已经还清。他果真把一套北京朝阳区130多平方米的房子挂出来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