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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一年一度春节大返乡的时节,如此大规模、长距离、短时间的迁徙,凸显出我们这个理性民族心灵上的非理性,中华民族的这一文化现象,在全世界各民族中是极其独特的。西方人也过年,即圣诞节,作为宗教节日,在日益世俗化中也有家和团圆的意思,但既没有中国人那种独特的地域性执著,也不一定非要有教堂、甚至不必去教堂,更多的含义是公共假期。中国的公共假期也有时间上和春节一样长的,但没有任何一段公假抵得上过春节在人们心中的精神意义。西方的圣诞节是纪念神的诞生,中国的春节则是对“母亲”的至高顶礼,对故土的永恒眷恋,是精神上的归零和再出发。弥漫在所有匆忙的脚步、焦灼的表情上的,是浓浓的“乡愁”,过春节骨子里是过“乡愁”,春节是形式,漂泊忙碌一年的乡愁得以抚慰才是内容。
余光中的《乡愁》在这个时节的背景乐中,总会如期响起。但真正写出这个民族灵魂大乡愁的,是席慕蓉那彻骨噬心的吟唱:“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故乡的声音只在孤月下响起,故乡的面貌总伴着游子的惆怅,纵使岁月枯槁了年华,故乡却永远青春。对于乡愁,每个人都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一个人生命的过程,除了父母给我们肉体这个硬件外,还有故乡给我们最初的精神软件,给我们生命编程,我们的硬件和软件都在故乡基本形成。即便我们走过千山万水、异国他乡,故乡的那些人、故乡的那些事、故乡的山和水,仍旧是你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母亲化故乡,是我们最大的情感认同,这样的情愫,一直深存于我们的脑海里。数千年来,回归故乡总能慰藉游子的心灵,品乡愁也总能激发游子更高远的行迹,回归和出走的循环,成就了中国人自足的精神世界,书写了中国文化家国一体的源流传统。
在中国文化中,能够承载中国人乡愁的故乡,该是什么样?幸亏我们有陶渊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古代读书人思想领域的峰巅,精神栖息的家园。它实质上表达了一种对自由、平等、淳朴生活的向往。文中那桃花夹岸、落英缤纷的村落,那男耕女织、无贵无贱的劳作,那黄发垂髫、怡然相悦的氛围,不正是我们理想的和谐社会吗?与其说它来自老庄返璞归真、清静无为的主张,毋宁说源于儒家经典著作《礼记·大同》篇里“天下为公”的思想,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近代化、工业化、城镇化,就像“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也使中国人的乡愁碎了一地。也有外国学者曾将世界现代化的进程,称为“恶魔推碾”,碾碎旧有生活模式的温情脉脉。我经常站在城市的十字街头,悲苦地默念:我遥远的、鸡飞狗跳的故乡在哪儿?城市化运动刚开始时,人们无不欣喜地、甚或狂热地涌向城市,用几十年走过了西方几百年走的路,故乡不是淡出,而是生生切断,就像新生儿的肚脐不是被小心剪开,而是粗暴地扯断。传承千年的乡土社会突然崩塌,养育过无数代人的古老村庄像黑死病一般漫过中国大地。当年两家人曾为门前的一棵小树争执过,今天,荒草灌木已覆满同一祖先的祠堂;当年,族亲们会密密围绕了归来的远方游人,申明亲爱仁爱的严肃与重大,今天,零落的我们再难给孩子们讲清楚宗亲族亲的分别。所以才有了“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的矛盾与尴尬。当我们回望故乡时,一个时代是集体失忆的!就像我们一路狂奔,突然发现脚下空无一物,为了掩饰这种惊恐与忙乱,我们又急急地为自己堆砌出一个个故乡的外壳与标本。以至于错乱到你在关中农村,会看到徽派风格的村子,相反,在烟雨江南,却是北方风格的高墙平屋。当然,更多的是没有任何风格的、千篇一律的、冷冰冰的混凝土方块。今天,走在回乡的路上,我们不是靠山脚的炊烟、村口的大树来辨别家乡,而是拿着地图、看着路标找到父兄的居所,他们也和你一样成了这新居的客。
失落的还不仅仅是绿树环绕、鸡犬相闻、儿童戏逐的有形的故乡,真正失落的是文化与精神的乡愁。首先是乡绅消失了。乡绅群体的消失,使乡村失去了传统文化的传承人,失去了文化领袖和灵魂,没有了指导和提升文化教育的导师,乡村的凝聚力也随之消失。 “乡绅”就是乡间的绅士,即士大夫居乡者。这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有官职而退居在乡者,此即所谓的“绅”或“大夫”;一部分是未曾出仕的读书人,此即所谓的“士”。由乡间士大夫组成的“乡绅”群体,他们有高于普通民众的文化知识和精神素养,有着为官的阅历和广阔的视野,他们既可以将下情上达于官府甚至朝廷,也可以将官方的意旨贯彻于民间。因而“身为一乡之望,而为百姓所宜矜式,所赖保护者”(《绅衿论》,同治壬申五月一日《申报》)。他们在乡间承担着传承文化、教化民众的责任,同时参与地方教育和地方管理,引领着一方社会的发展。他们可以说是乡村的灵魂,代表着一方的风气和文化。比如,我们参观已列入保护的古民居,看看那残留的“耕读传家”“地接芳邻”“稼穑为宝”“职思其居”“居易俟命”“君子攸宁”之类的门楣题字,从这些连今天的大学生都不能完全理解的古典语汇中,我们感受到了村落中曾经飘荡着的诗雅风韵和那背后深藏着的意蕴。这里没有豪言壮语,而充溢着的是内在的道德修束。回头看看“新农村”随处可见的用现代化手段制作出的“福星高照”“鹏程万里”“家兴财源旺”“家和万事兴”之类的精美匾额,虽说是传统的延续,而却没有了传统的风雅。如果从读书人的数量来说,当代中国农村绝对是古代农村的几倍乃至几十倍,然而为什么却没有从前的典雅,而且也失去了传统农民的道德坚守与精神追求?今天的实际状况是,非但没有乡绅,连同青壮年也没有了,簇新的城镇显得沉寂,人的冷清造就了荒凉。
新型城镇化浪潮下的乡愁究竟如何寄托?首先,像习总书记要求的“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新型城镇化建设中,再不能盲目搞集中,撵农民上楼。加大力度保护古村落古民居,由专业规划设计部门依据地域特色、文化传承、村民意愿引导推进城镇化,将乡愁凝固在一栋栋美的、有温度的民居上。其次,培育新乡贤文化。新农村的灵魂是新农民,要吸引退休的国家工作人员、外出创业者回乡,鼓励农村青年就地创业,让新乡贤参与农村基层政权建设,在新农村形成以新乡贤为核心的精神文化群体,重新焕发农村的活力,乡村安则社稷安。最后,国家政策层面,要真正做到统筹城乡,城乡一体化,乡村既有城市的教育水准、就业渠道、便捷服务,又有城市所不具备的青山绿水、田园风光与慢生活。中国的农耕文明是人类文明的经典,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对土地的信仰,乡愁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寄托,只有让今天的新型城镇化,成为整个社会对经典的、天人合一的、更高文明生活方式的一种追求,那么,文化传承就活在了今天的城镇化进程中。(作者系市委党校教授、文化教研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