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逝去,相识燕归来
作者:陈静
李秀莲同志:
你好!
我是你的女儿。你在生我那一年既没有万全的准备,也没有满心的欢喜。你在二十大几的年龄,卧在床头,屋里的煤炉子烧的通红,可你还是感觉很冷。你头上带着你并不喜欢的头巾,接受着众人的恭喜。你不知道有什么可喜的,你撇着倔强的嘴角,没有笑脸也没有哭泣,你看了我几眼,大约是嫌我红的像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不情不愿地把你的乳房塞进了我的嘴里。也许是我稚嫩的口腔按摩了你内心最脆弱和美丽的本能,你轻轻地捏了捏我鹌鹑蛋大小的手,你没想到的是我竟紧紧地攥住了你的食指,攥的你手指都有一些疼。那一刻,你突然意识到,虽然你自己还没有真正成长,但是你成为了一个母亲。尽管你没有多情愿,但我身心的脐带与你一道,紧紧栓在了一起。
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你会因为我不打招呼偷拿录音机上的零钱打得我怀疑人生,也会因为我满口大话不说实话骂得我狗血淋头,你的严厉和固执让幼时的我没少挨揍,但你正直和纯良的灵魂一直为我幼小的心灵捻起一根灯芯,初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长大后,它在我心中长明不灭。
还记得初三那年我拿回来一张58分的数学卷子吗?那时我已经很久不和你说话了。你忙于在学校工作,我看不见你为我周末在玉门镇和酒泉之间来回奔波的辛苦,心中充满了一个刚到花季却无处倾诉的少女的烦恼,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但是我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能,这令我愤怒又无助。而你在我心中是一个只会发脾气,什么也不会做的无能的妈妈。当那份卷子被你拿在手中时,你脸上的错愕令我洋洋得意,我心中已经预演好你抡起拖鞋揍我那一刻我该和你吵些什么的时候,你展开那份卷子,细细地看了起来。你没有演出假意的温柔,只是抬眼依旧严厉地说,过来。那一晚,你细细地和我一起把那份卷子做了一遍,在你的知识盲区的部分,你甚至请教了我好几个问题,然后同我一一验证是否正确。那晚你细细地同我说了好多学习的方法和要领,虽不是什么方天正地的至理名言,但至少让我的学习从此不再落人于后。后来我的人生也同你一样,磕磕绊绊走完一程,我渐渐理解了你的苦衷,你不是不想要教给我更多,只是你在这人世苦苦挣扎,得到的,学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你毫无保留,无论对错,将它倾囊相授与我,你虽不是最成功的母亲,但你是对我最用心的一个。
我们也有过甜蜜的母女时光,那是我考上大学之后。你退休了,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凌厉,性格也愈发地活泼开朗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当了一辈子数学老师的你,最喜欢的事情是唱歌跳舞。你跟着老年大学和社区舞蹈队,从酒泉跳到兰州,再从兰州跳到北京,你时常快乐的欢笑,你认识了好多你过去不会接触的人,那些人也同你一样活泼又开朗,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以为你的纯良是这世上最好的良药,谁又能知道,没过几年,便有人将它挂起来风干,然后称斤论两地买卖了它。
甜蜜的时光很短暂,随着我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副本的开荒,我给你的电话越来越少,你有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我很不耐烦,见面时你眼中的轻愁和寂寞,我也总是假装视而不见。你也不是没跟我闹过,但是闹过之后,我对你更加厌烦。谁不是捏着一颗魂灵在这世上跌跌撞撞地走,你总是那么热烈而又彪悍,哪里能需要我的照顾?
当有一天,你捏着一张银行流水单子惶恐的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看到你鬓间即使染了色也遮不住的一丛丛的白发。兜兜转转这十年,你辛辛苦苦挣的工资,让那些和你一样活泼开朗眼睛笑成一条缝的人,兜得干干净净。我并没有抱住你,告诉你没事,那些钱都是身外之物,我指责你,连我装修房子的钱都没给我留一点。你眼底的绝望我不是没有看在眼底,但是我只是冷漠地在转身前叮嘱你要小心,别再上当。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的我,能像你一样,忍住自己内心的波涛,和你坐下来,像你当年教我一样,平心静气地把你人生的试卷好好地梳理一番,你现在是不是也不至于是这样。
那以后,你变得特别地安静。既不像年轻时那样凌厉乖张,也不像中年时那样活泼开朗。你总是坐在沙发上,想要为你的外孙织一件毛背心。你终于变成了我心目中那个我一直想要拥有的妈妈,温柔而安静,即使我跟你发脾气了,你也只是背过脸,默默地流泪,然后下午没心没肺地问我要吃啥。当我发现,原本手极灵巧的你,连一个毛背心都织了多半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你把自己内心的门悄悄阖上,你的认知慢慢开始退化。
直到有一天,你出门买菜一早上没有回家,粗心的爸爸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在酒泉被诊断了之后,我不死心,带着你又去了北京。你在飞机上很兴奋,我问你,开心吗,你不说话,就点点头,我又问你,还记得以前坐飞机吗?你说,啥时候坐过,我没坐过。我低下头,忍住泪水,其实你忘记了,你在社区跳舞的时候,飞了北京好几趟。
到了北京,因为疫情期间医院的要求,病人必须全封闭隔离。送你住院的时候,你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你说你们不要我了吗?我在这之前每天都抱着你,跟你保证我们肯定不会扔下你,可是没过十分钟,你就开始像个孩子一样焦虑。当我站在病区的毛玻璃门外,听见你在里面的哭喊声,我心都碎了,最后医生不得不给你使用束缚带。当天下午,我带着你的外孙的照片,给你递进去,你看着我们的照片,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照顾你的护工说,你指着照片说,这是多多,你仔细看了我的照片,你说,这个是我……不对,这个,很眼熟。我回到宾馆,把爸爸安顿下来,说我要去买水果,然后蹲在宾馆门前的街上嚎啕大哭。
我想要抱着你,抚平你内心的伤痛,可是那个深入沟壑的伤口汩汩流血,我想,连这世上最好的药也不能帮你治好了,而你和我连着的那个脐带,拽的我的心如撕裂一般生疼。
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我在嘉峪关机场接你们。你出来的一瞬间,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你看见我眼睛还是亮了一下。我笑嘻嘻地抱住你,把头抵在你胸口撒娇,你虽然呆了片刻,但是你的手最后还是坚定地抱住了我。
昨天你来我这里看你的外孙,我问你,妈,你还记得多多几岁吗,你白了我一眼,说,不是五岁吗?
是的,妈妈,这一次,你说对了。
陈静
2021年4月7日
(推荐单位:甘肃省地矿局四勘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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