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工网记者 尹文卓 杨静雯

“为什么这个月加班少？！”一名一线工人推开工会办公室的门，不由分说就来了这么一句。

“加班少还不好吗？”

抱怨过度加班的见得多了，抱怨加班少的还是头回见！——这件事发生在4年前，当时东芝电梯（中国）有限公司工会主席沈晓东一头雾水。

经过详细询问，沈晓东得知由于加班变少，这名技术工人当月收入也随之减少，又看到同事多加班、多拿钱，感觉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就到工会“讨说法”。

这个原因让沈晓东哭笑不得：“如果让你超时加班肯定违法，找工会是没有问题的。但公司不给你加班，来找工会，我们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是根据公司经营状况、出货量等因素来定的。”

在上海市宝山区顾村镇，许多职工“遇到问题找工会”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顾村镇的企业90%是非公企业，全镇非公企业职工约占职工总数的80%。这种背景下，养成“遇到问题找工会”这个习惯，绝非一日之功。

工会得先“建起来”

“其他企业建（工会）了吗？”

空气化工产品气体生产（上海）有限公司一上来就打太极。秉持着“先易后难”的建会理念，顾村镇总工会只能先将该企业工会组建工作放一放。等到其他企业工会组建差不多了，再回头做他们的工作。

找了一个契机，顾村镇总工会的社工带着企业负责人，到已经建成工会的企业观摩。观摩过程中，社工一遍又一遍耐心解释工会组建以后对于职工、企业双方的好处。但前前后后跑了七八次，最终都没能得到一个肯定答复。

2016年7月11日，上海市宝山区召开顾村镇非公企业工会改革试点动员大会。受访者供图

“顾村经验”原创者、原上海市宝山区顾村镇总工会主席吴振祥坐不住了。身形瘦削、肤色黝黑的他做事雷厉风行，亲自找到企业对应板块负责人，和对方挑明：“工会组建是有法可依的，不是你企业想不想建的问题。”

见吴振祥态度坚决，空气化工产品气体生产（上海）有限公司人事部门负责人开始找各种理由兜圈子，一会儿说“自己说了不算”，一会儿表示“要请示亚太总部”。

“你说了不算，那就找你们能够表态的来和我谈！”吴振祥语气坚决。他告诉中工网记者，空气化工产品气体生产（上海）有限公司虽然是独立法人，但没有独立自主权，重要决定都要向上汇报。

不久后，听了汇报的亚太地区总部人事总监来到了吴振祥办公室。吴振祥再一次苦口婆心和对方讲了工会组建的好处，甚至算上了经济账。

“我们是属于垂直管理，要跟美国总部汇报。”亚太地区总部人事总监表示，他还不能拍板决定建还是不建。

“如果你汇报，我尊重你们的内部管理，但这不是不建工会的理由。最终无非是我们怎么样来相互配合。”吴振祥说，“不管你汇报不汇报，工会都要建！这是有法可依的——你要把我这句话带上去。”

后来，吴振祥又来到该公司位于浦东新区的亚太地区总部，再次进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劝说。

“我们已经了解情况，并且基本形成方案。”亚太地区总部方在多次交涉后终于给出答复，“现在交给美国董事会讨论。”

一听还要“美国董事会讨论”，吴振祥说：“董事会讨论是企业内部的事，工会组建是依法的，不是董事会讨论出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吴振祥“磨”怕了，亚太地区总部方连忙表示：“知道的，知道的，肯定会同意的。”

等到下一次吴振祥被叫去亚太地区总部，双方就已经探讨如何组建工会，并开始着手组建工会了。

如今已经退休的吴振祥告诉中工网记者，在他看来，非公企业建立工会不是私营老板的“恩赐”，也不是外企老总的“开明”，而是依照中国法律规定，所有企业必须履行的义务。这既是对维护职工合法权益负责，也是对企业规范管理负责。

“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工作就容易开展了。”吴振祥说，“我们进企业都要随身带着《工会法》和《中国工会章程》等法律法规的。”

“哪里有职工，哪里就要有工会组织”，这是顾村工会干部的建会理念。

如今的顾村，“双实”企业建会率动态保持90%以上，建会企业职工入会率达到86%以上——这两个数字所彰显的成果，完全可以用“卓越”二字来形容。

怎么才能“转起来”

八点上班、八点下班，甚至可能更晚。整整一个星期，工会主席沈晓东完全脱产，就坐在工会办公室里等着职工来找他。

2018年底，由于产业结构调整，东芝电梯（中国）有限公司有一个车间需要关闭，其中70名职工的去留成为困扰公司管理层和公司工会的难题。公司向工会说明补偿方案和调整依据后，作为公司工会主席，沈晓东第一时间将情况报给上级工会。

2021年，东芝电梯（中国）有限公司工会针对部分部门员工的特殊需求进行协商说明。受访者供图

当天，顾村镇总工会派出的法援律师就和沈晓东等基层工会干部对接上了。律师组建微信群，指导他们如何走流程。

针对公司方案，公司工会集中向全体职工做了说明后，分成四组和职工一对一谈。

“如果能接受方案，咱们可以直接签订协议。”沈晓东告诉和自己单独谈话的每位职工。

三天过去，一对一谈话结束。结果是：没有一名职工在协议上签下名字。

“说实话，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沈晓东笑着说，“职工肯定还有疑虑嘛！”

于是，工会办公室门口贴出公告：所有员工都可以来工会咨询，提出诉求和想法，包括对公司方案的合理性、合法性提出质疑。

职工的建议和诉求有共性、有个性，为方便集纳，沈晓东他们从收上来就开始分类整理。职工这边提出诉求，沈晓东那边立即就拍照发给法援律师咨询。

“这个建议可以和公司协商，能够争取一下。不一定能全部满足，至少能让一步。”“这个要求太特殊了，应该不行。”法援律师看到职工需求，也会第一时间给出指导意见。

完善、上报职工诉求，除了和法援律师沟通，沈晓东自己也查阅了许多资料。但是职工需求各异，沈晓东的“学习速度”远不能满足职工的需求。有时职工提出的需求，沈晓东也摸不透是否有法可依，只能先笑着告诉对方：“要不我们一起查一下资料看看？”

那段时间，工会办公室总能看到他和职工头对头，盯着一本书或几本书查找相关法律依据或者案例。

“只要有法律依据，就可以和公司谈了嘛！”对职工的行为沈晓东举双手赞成。

沈晓东自称在顾村镇总工会指导下，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和公司反馈职工需求、为职工争取权益，并最终协商一致。至此，职工终于陆续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但据他的同事说，这一过程不止一个星期，也远不像沈晓东轻描淡写得那般轻松。

“你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是吧？并没有！”沈晓东告诉中工网记者，这件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后，宝山区总工会再次联系沈晓东，让职工们“持证”去体育中心参加招聘会。并且根据提交上去的职工信息登记，有针对性地推荐合适的岗位。

“我们职工很多都有焊工证、钳工证、数控操作证……工作很好找的！”沈晓东高兴地说，“最后2名职工准备自主创业，其余68名都找到了新的工作。”

无论是对职工还是对工会来说，这都是一个圆满的结尾。

东芝电梯（中国）有限公司的故事，只是顾村镇总工会提供法律援助解决劳资纠纷其中的一个案例。2018年3月，顾村镇党委下发了《顾村镇深化非公企业工会改革加强协调劳动关系制度建设的实施方案（试行）》文件，把怎么处理这些劳资纠纷“机制化”了。下面这两个数字能够反映这些“机制化”的成效：顾村镇总工会群体性劳资纠纷主动参与率近100%，群体性劳资纠纷协商化解率达95%以上。

吴振祥常说“以上代下”，因为很多非公企业工会主席都是兼职，领着企业的工资，难以理直气壮为职工说话。因此，有些职工和企业之间的矛盾，由企业工会报给上级工会，再由上级工会出面解决，效果更好。

一次，有家非公企业工资改革方案不合理，引起职工强烈不满。企业工会主席第一时间上报，紧接着顾村镇总工会介入，把职工找到一起。吴振祥到场第一句话就告诉职工：“工会认为，这次的事情是资方的问题。”这话一出，你一言我一语的职工们立刻安静下来。

接着，吴振祥和职工说：“我们要有理、有序和企业协商。”群情激愤的职工们冷静下来，纷纷填写意见。经过整合的意见最后汇总到职工代表手中，在工会的指导下与公司协商。

“职工其实也只是对工资调整的部分内容有意见，而不是整体推翻。”上海市宝山区总工会副主席赖拥军对中工网记者说，“由于改革方案没有经过相应的程序，突然拿出来，引起职工的情绪波动。”赖拥军认为，企业改革方案涉及职工切身利益，一定要经过工会和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

在吴振祥看来，企业职工工资改革方案等重大问题，通过工会代表职工与企业进行协商，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审议，不仅因其是法定程序，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合理性。

赖拥军介绍，顾村镇总工会建立渐进式的集体协商、职代会制度。单独建会企业的集体协商和职代会质量符合示范阶段标准的达到10%以上，符合达标以上阶段标准的达40%以上。建会企业的集体合同和工资专项协议签订率达95%以上，普遍推进区域（行业）性职代会。

这组数字，或许是“顾村经验”的最好注脚。

缝合资源“活起来”

政府公租房想租租不出去，职工想租租不到，怎么办？有次吴振祥恰好遇到公租房工作的负责人，连忙拦住对方，开口就问：“你们公租房是怎么租的？”对方也是一愣，继而明白了吴振祥的意思，跟他讲了公租房在哪儿以及如何申请。

“公租房怎么会租不出去？你们是怎么宣传的？”了解情况后，吴振祥忍不住多说两句。对方不服气地说：“我们也是开会，然后把信息下发给下面的村子、园区啊！”

“开会的都是体制内的，你跟人家说什么！”吴振祥有些急了，“你怎么不找工会？我们可以先帮你们联系的。哪个企业有需要公租房的职工我可以反映到你那里。”

上海市宝山区顾村镇保集e智谷。宝山区总工会供图

吴振祥的话讲得很满，这是因为企业工会建成了、基础夯实了，所以有这个底气。

“行政部门的触角没有办法具体到某个企业上乃至某个职工身上。可能会覆盖一些企业、部分职工，但不可能全覆盖。”赖拥军解释说，“工会能够做到全覆盖，并且落到每位职工身上。”

在工会协调下，因为信息不对等而窝在手里的公租房“库存”迅速清空，职工们租到了心心念念的公租房。

“顾村镇总工会对有才艺的职工进行信息调查整理，形成一个信息库，并且组建了乒乓、书画、瑜伽、摄影等各种兴趣爱好团队。”赖拥军说。

由于非公企业缺少职工活动场所，顾村镇总工会通过整合社会资源，将政府建设的现有文体活动场所利用起来，并积极参加各个部门组织的文体活动。

在职工技能提升方面，顾村镇总工会也是积极对接社会资源，努力争取更多支持。2014年，在吴振祥的推动下，镇总工会与上海开放大学宝山分校联手举办了EBA培训班。两年后，东方泵业集团20名青年技术骨干通过EBA培训考核，最终获得大专毕业证书。现在，尝到甜头的学校主动找到工会对接职工生源，完成每年“KPI指标”。

宝山区总工会兼职副主席、上海阿为特精密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工程技术主管熊朝林说：“我们好多工程师每个周末都在学习，有的学文凭，有的考证书……”

现在，顾村镇总工会开展职工素能培训每年近万人次，开展职工学历提升培训已开设本科班、大专班各三个，每年开展合理化建议、先进操作法、“五小”等职工群众性创新创效活动，年均表彰奖励近百人次。自非公企业工会改革以来，在非公企业中已培养2名“上海工匠”，熊朝林就是其中一位，同时还培育劳模、工匠、技师等4个创新工作室。

中工网记者在采访中发现，“顾村经验”一直都在成长、升级——从1.0加强基层基础建设，到2.0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再到3.0竭诚服务职工，每个阶段都取得了成果。2021年，《上海宝山区关于深化“顾村经验”推进非公企业工会改革评估工作体系建设的实施方案》形成，标志着被誉为“顾村经验”的非公企业工会改革又迈出新的一步，形成了闭环工作机制，这意味着“顾村经验”进入4.0阶段。

如今，“顾村经验”不再局限于顾村，而是作为可复制的经验开始向外推广。伴随着这一过程，“顾村经验”不断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结束采访时，东芝电梯（中国）有限公司工会主席沈晓东告诉中工网记者：“我们现在不但有完善的协商、职代会制度，每个月还要举行一次工会交流会。这样就在职工和公司管理层之间打造了一个良性沟通体系——企业知道职工的想法，职工也了解企业的经营状况和困难。很多工作做起来，顺畅多了！”

【延伸阅读】

“顾村经验”是什么

2016年7月，上海宝山区顾村镇在全国率先开展非公企业工会改革试点，并在工会组建方面形成了行之有效的举措，称之为“顾村经验”。

2016年12月，全总办公厅印发了《上海市宝山区顾村镇加强基层工会建设的经验做法》，将“顾村经验”总结为“四个依法”，即依法建会、依法管会、依法维权、依法履职。

依法建会，采取“抓大、圈中、盖小、归类”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建成工会组织网络；依法管会，通过优化经费支出结构，调整经费分成比例，建立先收后返的收缴制度，实施差异化管理；依法维权，建立“上代下”维权机制，企业工会当好劳动纠纷的第一发现人、第一维稳人、第一报告人，顾村镇总工会当好第一协调人；依法履职，明确基层工会“组织职工、联系职工、协商协调、沟通报告”的四项基本职责，实行绩效考核，发放工会干部履职补贴，加大对基层工会干部开展履职能力培训。

2016年11月28日至30日，全国总工会基层工作部按照全国总工会书记处要求，组成调研组赶赴上海，深入调研非公企业工会改革工作情况。12月底，调研组起草的《上海市宝山区顾村镇加强基层工会建设的经验做法》，由全国总工会办公厅印发，要求各地工会结合实际，以学习推广“顾村经验”为抓手，着力推动工会改革向基层延伸，切实破解基层工会特别是非公企业工会工作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