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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1年06月10日 星期一

即将消失的家园

□舒 恒
《工人日报》(2011年06月10日 06版)

记得几年前,在江苏老家工作的叔叔曾在信中这样写道:“侄女,你发表了那么多游记,为何总不见你写写家乡之美呢?”这是个流露着责备的期待。而我一直的拖延也有自己的道理:家乡与其他不同,我会一生无数次往返,随时回味、感慨,是永不磨灭的记忆。然而,今春,这块地处江南深处的乡间土地也无例外地即将迈出城镇化的步伐。为此,我匆匆飞往故里,企图用一个周末去挽留家乡给予我30年的记忆,提包里的一支笔和一个本子是我随行的伴侣。

我特意把车子停在离老房子较远的村口,手里攥着那串熟悉的有些生锈的钥匙,心中涌动着缕缕惆怅——这一小段路将是我与家乡的诀别之旅了。

不知是因为清晨的迷雾还是眼底的潮湿,路边嫩绿的蚕豆地像是蒙着一层白霜。然而,借着一缕朝阳,我却清楚地看到躲在叶片中间的粉紫色的蚕豆花。这是我最熟悉、最想念的朋友。小巧而浅色的花瓣上有一条深蓝色的纹路,我从小就觉得那是一只眼睛,此时,再与它对视,像是被它看穿了心,泪委屈地在眼里打转。

乡村的早晨空气的湿度很大,白雾笼罩着田地和静谧的农舍与我阴沉的心情合成了一拍——近几年,村子里的壮劳力全部都进了城,周围确实少了上世纪70年代童年时记忆中的那份喧闹,但田地并未因此而荒芜,农村的妇女的确可敬,还有那些老人们,他们从未因自身体力的孱弱而放弃农民的天职,四月的油菜花、六月的麦香、十月的稻谷,一年中这田间地头接二连三的丰收盛宴演绎着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美景。为此,不知有多少从这片土地上出征的游子不顾路遥回乡探望,在千里万里之外憧憬着家乡的安宁与恬静。

途经麦地间的河塘,偶尔瞥见一对小鸟从眼前掠过,叫声圆润动听,羽毛恍然间像是蓝色,再想看看清楚却已不见了踪影,恰似身边这些伴我长大却将消失的田园。再望望远处它们隐去的方向,不禁暗叹这对自然界的天使给予我这游子的灵犀之心。

此时已是初春,江边枯黄的芦苇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强调着冬季的漫长。说也奇怪,几十年从这里经过,这枯黄从未在我心中留下沉寂。芦苇,无论是正值年少还是步入老境,总以它沙沙的低吟昭示着它的永生,还有那悄悄绽放的无声飘逸的花絮,亦真亦幻,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何时到来,何时离去。此时,我以从未有过的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些曾经相熟的老友们,让人惊奇的是,芦苇老态的根茎里面包裹的竟是蓬勃的新绿,和我朝夕相处的它们原来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生!若不是此次告别故乡,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看到这可贵的瞬间。从包里拿出了纸笔,顺手写了封短信:

与你相伴,总是你在无私地奉献。

清晨,你擎着露水,迎着朝阳等着我早起;

端午,你被裁成芦衣,当做粽叶供我闻香;

为了我的画,我的诗,

你与微风共舞,我看见沿江都是你飘动的衣裙。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直至今日离别,我才知你。

以往回乡,我们总是盼着能早些看见那黑瓦白墙的老屋,而今,当一切将成记忆的时候,我倒想让这路永远地延伸。而猛然间,我却已站在这日思夜想的老屋前!

锁是锈的,钥匙也粗糙,我耐心地试着开启奶奶卧室的门。开了,我一脚踏进去,眼泪落了一地。

眼前这雕花的老床和我们相伴至昨日。上世纪70年代的南方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冬天,奶奶总是先把那铜制的汤婆子放在冰冷的被子里为我们驱寒;夏季,淡蓝的蚊帐放下来,这床便是我们儿时的密室与乐园。如今这已是70高龄的旧家具置身于这空荡的老屋中,仅剩下那根挂着一枚纽扣的灯绳儿在和它作伴,牵着它的手一起在孤独中等待,它们或是在追忆昔日的乐事?或是为即将的离别叹息?我伸手拉亮了灯,微弱的光亮是我熟悉的——几十年来,当我们走夜路回乡,无论春夏秋冬,这光都会守时地静候我们归来,和我们共享亲人重逢的欢愉。

床榻南边是那个有着铜制拉手的黑色衣柜,那里曾存放了我们童年多少美味:被粉纸包装的桃仁云片糕、城里买来的脆饼、北京妈妈寄来的威孚巧克力和苹果、年糕、馒头干儿……在物质匮乏的上个世纪70年代,那就是孩子们精神财富的百宝箱——午觉醒来或是从外面疯够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开启那锃亮的铜锁。

卧室窗子下面的那架古旧的写字台,上面还盖着去年刚刚配好的方格子台布,一面锈蚀圆镜子躺在那里,仿佛在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丢弃。我拿起了它,从中端详着自己,心里追问镜子,是否还记得30多年前的我。那时,我是个不爱照镜子的女孩儿,大姑总是强迫我到镜子面前来扎那对恼人的小辫子,印象中,这镜子总是追着我,替大姑唤起我对整洁的偏好。时光荏苒,如今我已知整洁而年纪已如当年的大姑。

堂屋是供奉太祖母的所在。每次回乡,若逢清明祭日或逢春节,全家都会在这里虔诚祭拜。每逢看见年过九旬的祖母认真侍弄着香炉和美味到太祖母的遗像前,我们做晚辈的都无不感慨:如今能有几人还能如此忠实于自己的先人近一个世纪之久。更何况敬祝上香的是媳妇,受此礼遇的是婆婆呢。我们也曾带领子女无数次在这里叩首,感念祖先对我们的引领,强化着自己的宗族意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形式上的祭拜便演化成了寻根的愿望。

厨房在上世纪70年代是全家生活的核心。略显破旧的碗橱已在那里支撑了几十年,这种支撑虽然艰辛却始终给我们带来愉快。香肠、冻鱼、粽子、蛤蜊、咸鸭蛋、蚕豆瓣儿、芋头……在物质极其稀缺的年代,这就是全部的快乐。每当我们睡眼惺忪地到厨房洗漱,奶奶却早已开始了她一天的忙碌。桌子上摆着的、竹竿吊着的篮子里的美味都是她清晨的战果,更是她半宿的盘算。最后的工序是生火煮粥,炉膛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呈现出的平静、满足的微笑,银白的头发、还有她不断回身取棉杆儿烧火的样子我们永远都忘不了。

后院是家里近年翻建的花园,是鸟儿的天地和孩子们的乐园。无人在家的时候,鸟儿会成群结队来做客,真是现代版的“游人去而禽鸟乐也”。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热闹的一场派对。柿子、昆虫、腊梅、桂花都是它们的佳肴。如果孩子们回来度假,院子里便充满着欢乐地笑声、读书声还有吵闹声。小猫们还会蹑手蹑脚地赶回来吃奶奶关照它们的饭菜。

后院墙根儿的细竹已渐渐成林,衬着黑瓦白墙真是雅致。还有那棵爸爸年年炫耀的桂花树已载了数个鸟巢,桂花冬季的叶子依然未落,像个大被子似的护着里面的家家户户不受寒风侵袭。

院落的门前是那株粗壮的银杏树,因它年年丰收,爸爸总是直唤它做百果树;其实它最有深意的称谓还是“公孙树”。她守护我们这家园,历经四代,每每我们从千里之外奔波而至,总是她第一个迎接我们,而当我们与家乡依依惜别,她会静静地站在奶奶身后深情凝望……

物将不是人亦非!没成想,三年前十岁小女回乡度假的一首助兴之作,如今却凝成了全家永远的乡愁——

卜算子·江南踏春

暮春山花疏,蒹葭依舟行。江南水乡踏春去,微云碧空横。

斜风惊飞鹊,绿水潋波平。幽享野景子夜归,悬月蟾宫明。

这让我想起曾经给女儿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It’s hard to say goodbye?是啊!说再见很难,看来这个道理不仅是给孩子讲的。此时,天上落下蒙蒙细雨,我惊奇天地竟给我颁发如此道具,让我无需遮掩地哭泣,为那株即将被连根拔起的公孙树,为这座曾经飘散着袅袅炊烟的村落,为眼前即将消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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