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子面
我吃卤子面最狠的一次,是在冬茂哥的喜事上。那天接亲的队伍安排在新郎冬茂家吃早饭。我有幸加入接亲队伍,得以跟族上的大人们去蹭上一顿。
厨倌用大柴锅连煮了两锅卤子面,带猪骨头肉的挂面香气扑鼻。十几号人散落在堂屋开吃,一碗接一碗,少有人交头接耳,只听见筷子碰触碗沿以及急迫的吞咽声。
身负扛灯笼差事的我,被三大碗卤子面撑得几乎迈不动步,整个人像个行动迟缓的鼹鼠。
卤子面在乡下不常吃,通常是谁家娶亲或者生了小孩,才会做一回。添丁的人家多以生了儿子才喜庆溢于言表的煮面,而且煮的不是一锅,管够。
记得屋前的胜先叔先是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孩子临盆之际,他上街买来猪骨头和一蛇皮袋长挂面,回家等待儿子的降生。然而等孩子呱呱坠地,还是女儿身,胜先叔一气之下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没张罗煮面的事。
胜先叔后来开了挂面作坊,线状面条晾晒在屋前的竹竿上,蔚为壮观。他几乎不用上街叫卖,附近的小贩们总挑着麦子到他家换挂面。妻子怀上第五胎的时候,胜先叔认定他运气来了,当着一众乡亲夸下海口:这回如果是儿子,就请全村的人吃卤子面。他还买了一挂大鞭炮,足有脸盆那么大,准备在儿子出生的那天放。
接生婆未到,锅里已经煮上了挂面,猪骨头肉在芡汁、豆腐丁以及胡萝卜丝的点缀下,透着喜感和人情味儿。
“山英咋样了?”接生婆挎着卫生箱踏进了门槛。
“你先吃碗水!”胜先给接生婆端来一碗白糖水,转身从饭桌上抱起那挂鞭炮去了门外。
一声啼哭从里屋传出,像汽笛般带着凄厉的警示和辩解,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是不是带把的?”手执鞭炮的汉子寻求身后的解答,声音满含期待,那里隐藏着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倔强。又是一个女娃儿!身后是简洁的回答。胜先叔没有问第二句,用力将鞭炮抛进了面前的池塘。
多年之后,山英婶终于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取名雪松。那天大半个村子的乡亲都来吃了卤子面,人们在谈论新生男婴的同时,也在竞相夸赞之前的七个女儿。那一天是个日渐衰败的冬日黄昏,八个孩子的母亲号啕大哭。
贫瘠的岁月几乎有着相似的人生。村东头的木棒相上对象时,喊大伙儿吃了回卤子面。那是个喜庆日,也是悲伤之日,木棒的婚事是妹妹换来的。哥哥明显的身体残疾,秋兰忍痛同意了家长们的安排,多少个长夜都是以泪洗面。半年之后,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秋兰试图自杀,幸亏家人发现得早,才避免了悲剧。
秋兰最终接受了这桩换亲婚姻。出嫁那天她跟多数姐妹一样坐上了一顶四抬大轿,一路颠簸,一路啼哭,熟悉的田园从眼前渐次退却,带着花季女孩的无力倾诉和离愁。她嫁到一河之隔的许家村,丈夫是个石匠。很多时候人们看见这个男人拎着长钎和铁锤行走在圩堤上,为了改变贫穷而四处揽活儿,对媳妇秋兰更是呵护有加……
一眨眼很多年就过去了,但我始终在寻觅那抹乡愁,它像清风一样镂刻在我的灵魂里,带着道德的救赎和情感的皈依。我的脑海总要浮现那些空旷的画面,那是秋分时节的晴朗日子,小麦的种子被乡亲们撒进松软的泥土,经过寒冬的洗礼和春风的吹拂,麦苗长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每年新麦收割完成,家里都会拿麦子换些挂面。那是沿村叫卖的小贩,挑着两只装满挂面的箩筐,一边走一边尖声喊:“换挂面不嘞——”
大凡漂泊之人皆有隐疾,唯美食方可治愈。每次回家乡,我总要上街寻卤子面吃。一次我在县城五一超市背后的胡同口发现有两个摊位,其中赵姓大叔卖的是糯米粿,徐姓大娘卖的正是卤子面。时值冬季,空气中夹杂着寒意,我在摊前抓起一只板凳坐下,徐大娘的一碗卤子面,赵大叔的两个绿豆馅儿糯米粿很快下肚,花了五元钱,身上很快就暖和了。身侧来来往往有人经过,谁也不认识谁,但彼此又似乎很熟悉,我抬头看看人,便又勾头吃面去了,面里有骨头肉和豆腐丁,依然是年少时的味道。
卤子面算不上美食,红烧甲鱼、枫树辣椒炒肉以及银鱼泡蛋等才是家乡的名菜。不久前的余干美食节争风头的是鳜鱼煮米粉,那次最大锅一次性煮了二千六百斤米粉和六百斤鳜鱼,万人蜂拥追逐着味觉享受!
卤子面上不了这种大场面,它习惯在街角,在胡同口,在车站旁,像故人般守候在清冷的早晨,期冀以熟悉的乡音翻动游子久违的味蕾和记忆。
如今,回老家住在县城,尚未起床就听见楼下有人拿录音喇叭在喊:“买卤子面不嘞?正起锅个卤子面——”
趿鞋去看,果真就看到琵琶湖畔一个单薄的身影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颠簸的车身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凡俗而坚韧的生活交响,将潦草的日子梳理得温馨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