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笔名
一般舞文弄墨的人,多有笔名,如鲁迅、茅盾、巴金,等等,起初都是笔名。孙犁本名叫孙树勋,乳名振海,孙犁这个名字,也是参加抗战队伍以后取的。
孙犁的文字生涯,漫长而跌宕,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进城后长期在《天津日报》工作。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和不同报刊上,使用过数十个笔名。几乎每个笔名,都有特定的寓意。因而,梳理一下这些笔名,往往能透视出孙犁彼时彼刻的情绪和心曲。
据《孙犁年谱》记载,孙犁最早的笔名,是“芸夫”。在1934年1月第41号的《中学生》杂志上,他发表了论文《<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这是迄今能找到的孙犁发表最早的文论,就用了这笔名。孙犁似乎特别喜欢这个“芸”字,此后数十年中,这个笔名不仅反复出现,还变换出“芸斋”“孙芸夫”等多种“变体”。
抗日战争期间,孙犁先后编辑了《文艺通讯》《山》《鼓》以及《晋察冀日报》副刊;解放战争中,编辑《冀中导报》副刊及《平原杂志》等。这一时期是孙犁创作的高峰期,他写了大量文章,也用了相当多的笔名,如纪普、力编、赵侠、铁彦、纵耕等。比较有趣的笔名是土豹,显然是取了“土包子”的谐音,有自嘲的意味。而且这个笔名,孙犁也是多用于他的民间通俗文艺作品上,如民谣、大鼓词等。还有一个谐音笔名是“余而立”,显然是他在而立之年所用,标记的是自己的青春年华。这一时期,用得最多的笔名,当属林冬萍。有研究者考证,这个笔名是孙犁为了纪念自己的大女儿孙晓萍而取的,其中隐含着一个投身革命、无暇顾家,但又时刻牵挂着女儿的父亲的深沉情愫。
这类寄寓父爱的笔名,还有上世纪五十年代所用的石纺和少达。前者是为纪念大女儿孙晓萍进入石家庄纺织厂当工人,后者则与儿子孙晓达有关。孙犁虽不善言谈,不爱交游,性格内向,但其内心世界十分丰富,表达情感细腻而深沉。这一特点,在其常用的笔名中,也可窥见端倪。
孙犁自1956年突发疾病后,不得不中断写作,各处寻医问药,专事休养。病情稍好,风潮又起,被迫搁笔10年。在这一段非常时期,他只能用自己独创的方式,偷偷记下孤寂中的一时兴会和积郁感怀——这就是孙犁特有的文体:“书衣文”。
所谓“书衣文”,顾名思义,就是写在包书的书皮纸上的简短文字,有记书事,有记人事,有谈古事,有论今事……兴之所至,漫笔为文,看似无用闲文,实则妙论迭出。及至阴霾荡去,再现晴光,孙犁将这些原本无意示人的文字,汇编成集,是为《书衣文录》。当其写作之时,不免古今文人之“痼疾”,时常随手取个名号,标注于卷末,以为彼时之标记,由此又出现了一大批寓意深邃的“类笔名”——说它们是类似的笔名,是因其并非为公开发表而取,更多的是给自己自吟自赏的,这就与通常所说的笔名,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然而,就其寄寓情怀抒发情感表达情绪而言,又比一般的笔名,更多了一层含蓄委婉、幽深邃密的情致。
这种“书衣文”的笔名,与以往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多采用类似书室、斋名、堂号的语句,题于文末,显得孤高清雅,寄意隽永。据不完全统计,这类常用的笔名有:瓶书斋、存华堂、存善堂、幻华室、双芙蓉馆、梦露草堂等。对这些名号的寓意,孙犁本人并未做出明确的阐释,后人自然不能望文生义、凭空妄断。我们只能以欣赏“谜面”的眼光,揣摩猜度它们在那个风雨如晦的特殊年代,隐含在孙犁笔下的婉曲“谜底”了。
不过,也有一些名款,语意比较明确,可以证之于现实:如1981年5月17日出现在“书衣文”上的“悲观堂”,直接动因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大新闻:图书馆的珍贵图书被盗。孙犁有感于此,取了这样一个充满愤懑无奈的堂号。这个堂号,好像只用过这么一次。还有一个笔名叫“老荒记”,后来,被孙犁径直拿来用作一本散文集的书名——《老荒集》。这也是孙犁先生题赠给我的第一本签名本,时在1986年的11月。
此外,孙犁在“书衣文”上还用过一些两个字的名号,如时限、余生、姜化等。时限和余生,比较容易“破译”,皆有对老之将至、时不我待的慨叹。而“姜化”一名,显然是用了“僵化”的谐音。我猜测,大概是他听闻一些外界议论,或有“僵化”之讥,孙犁不屑于直接批驳,顺手拿来用作了笔名——这种做法,显然是直接师承当年的鲁迅先生。孙犁毕生都以鲁迅为“精神导师”,如此行事,渊源自明。
笔名之于文人,既如斋名堂号,是自明心志的载体;又带有即兴赋予、随机取用的灵活性。尤其是在文化和新闻领域,时常遇到截稿时限严苛、无暇细审,或作者身份不便公开、必须回避实名等境况,编者或作者,不得不采取临时变通之策,以笔名代之。
然而,常常也有这种情况,一个笔名经常使用,名随文传,遐迩知闻,天长日久,就成为某位作者的固定名号,不仅读者一望而知,作者也乐得引为自用,笔名也就演化为实名了——若周树人之于鲁迅,沈雁冰之于茅盾,李尧棠之于巴金……当然,也包括孙树勋之于孙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