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77】塔克拉玛干护林人
秋天,沙雅县的胡杨林呈现出一片金黄,当地进入旅游旺季。
巡护途中,管护员的摩托车时常会陷入沙子里。
管护员在开展胡杨林虫情监测工作。
在进入林区的主要道路上,沙雅县设立多处卡点,严防游客将火种带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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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自己的工作,艾山·艾依提显然觉得很有面子。“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在景区上班。”他一边笑一边用算不上流利的汉语说道。
这个43岁的维吾尔族汉子口中的“景区”,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的胡杨林。
沙雅县地处塔里木盆地北缘,紧靠塔克拉玛干沙漠,塔里木河自西向东横穿县城。河道两岸,分布着被认为是“世界上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290余万亩原始胡杨林。每到秋季,数量众多的游客远道而来,只为一睹胡杨“层林尽染”的景象。
“美”只是胡杨的附加属性。这种自然界稀有的乔木可以克服干旱、盐碱、高温、严寒等几乎一切恶劣环境生长成林,扎入地下深处的根部能紧紧“抓住”半径二三十米内的沙土。
对八成面积被沙漠覆盖的沙雅县而言,胡杨林是荒漠与人类居住的绿洲间最重要的生态屏障。
守护这道绿色屏障,就是艾山·艾依提和诸多“胡杨卫士”的工作。
从林场到保护中心
锄头、打气筒、宣传单、干馕和水……初春的一天上午,胡杨管护员艾山·艾依提和妻子吾格莱姆·莫明清点好装备,准备开始一天的巡逻。胡杨林面积大,中午他们只能用干粮充饥。
每年10月到次年4月,是沙雅县胡杨林管护任务最重的时期。从秋收到春耕,当地农民在林区活动频繁。天干地燥,有时候农民在田埂里放火烧杂草,明明和林子隔着一段距离,“风一吹,火星子就可能被带过来。”艾山·艾依提说。
艾山·艾依提早年当过兵,后来做过消防员,是胡杨林管护合适的人选。2021年,吾格莱姆·莫明辞去县城里的幼儿园保育员工作,到沙雅县林业和草原局达朗塘木中心管护所和丈夫成了同行。虽然管护所所在的哈德墩镇距离县城有70公里,各方面条件也要差一些,但能成为“夫妻搭档”,两人都觉得挺满意。
“要说条件,现在比当年可好了太多。”今年58岁的刘建勇1982年进入原沙雅林场工作。那会儿没有管护所,林场职工去林区,要备上一个月的干粮。当时从沙雅县城到塔里木河沿岸也没通公路,自行车是最“先进”的交通工具。空中是被风吹起的沙粒,脚下是车轮经过扬起的灰尘。“骑到目的地,‘人’就成了‘土人’。”刘建勇回忆道。
那时候,林场职工出外勤,要先计划好每天到哪家哪户借宿。1996年冬天,刘建勇和同事巡护途中遇到大雪,在林中小道上迷了路。多亏附近有一个牧民废弃的地窝子,两人捡了些枯树枝到其中生火,既取暖又防野兽袭击,扛过了那一夜。“第二天天放晴,我们发现再往前500米就有一户农家。”刘建勇说。
刘建勇工作的头十几年,沙雅林场还实行“营林为主,采育结合”的运营方针,职工既要护林,又要采伐符合条件的胡杨树对外销售。至于林区附近农牧民毁林开荒、砍伐树木当柴烧的情形就更加普遍。
在当地,稍有年纪的人都有这样的记忆:每年快入冬时,自家院子里就会堆满大大小小的胡杨木。一个冬天一家人能够烧掉好几驴车的木头。
胡杨长在沙漠中,树没了,原本被“封印”的沙子得以“起飞”。沙雅县多大风天气,在刘建勇的印象中,过去好些年,每年春天的三个月基本看不到蓝天,“抬眼望去全是沙尘”。
刘建勇也砍伐过不少胡杨树。他说那时候伐木是工作,没有人会多想,当地百姓更不会觉得砍树与扬沙之间有什么关系。
1999年,沙雅林场完全停止了胡杨采伐。又过了10年,林场更名为沙雅县胡杨林管理站,后再次更名为沙雅县胡杨林保护中心。
正如单位名称变化所反映的,自那时起,保护胡杨树成了刘建勇和同事们工作的主要目标。
不复杂,不容易
使出全身力气扶起摩托车后,赵文明忍不住哭了。那是2005年,中专毕业的赵文明回到离家不远的塔里木乡当了一名管护员。
上班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跟着搭档去熟悉自己此后日常巡护的“地盘”。那一年,沙雅县各乡镇的土路陆续改造为石子路,管护员的交通工具也升级成了摩托车。尽管如此,巡护之路依然比赵文明想象中要难很多。
为了近距离查看胡杨树的情况,管护员大多数时候要在林中小路里穿梭。有的地方路况不好,就要推着摩托车步行。第一次外出,缺乏经验的赵文明一只脚踩进了“沙窝子”,沙子没过了小腿肚子。他用力往外拔时,另一只脚没站稳,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沙地里翻了好几个滚。
“眼镜飞到一边,身上不是泥就是土。” 赵文明描述着当时的情景。最让他崩溃的是回过神后,发现倒在路边的摩托车车灯摔坏了,车胎也瘪了。
赵文明家在农村,那辆摩托车是父亲为了他上班专门买的,也算是一件重要的家当。“当时我就想,要不找个别的工作吧。”赵文明说。
胡杨林管护并不复杂。防火、防树木采伐、防偷猎野生动物、向沿途的农牧民发放宣传单,基本就是管护员日常全部的工作内容。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想要完成这些事也不容易。
夏天,林区不时有40℃以上的高温;冬天,气温又低至零下20℃。胡杨林分布范围广,每次巡护都可能要翻沙山、走冰面、过小径。摔跤、陷车时有发生。路上枯枝、石块很多,容易扎坏摩托车胎,久而久之,不少管护员学会了自己补胎,打气筒也成了随车携带的工具。
与工作的辛苦相伴的还有孤独。3月末,胡杨还没生出新的绿色,远远望去,树与沙共同构成了苍凉灰白的图景。除了短暂的旅游季,一眼望不到头的胡杨林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默的,只有风吹得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若是单独一人在其间待得久了,会没来由地有压迫和恐慌感。
为保证安全,管护员两人一组外出巡视。“有时候一天下来,见不到第三个人。” 艾山·艾依提说。也因为此,时间长了,自己负责的区域哪里有人来过,什么地方被人翻动过,管护员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文明最终没有换工作。他说自己在林区长大,见过不少胡杨树被破坏或烧毁。“想一想,当胡杨保护人总归是有意义的。”说到这里,赵文明话锋一转,“可就是太费摩托车。”他笑着竖起手指头,“到现在,我已经骑坏了4辆”。
把人看住
从当协警到通过考试成为民警,再到成为沙雅县公安局哈德墩镇派出所教导员,热合曼·艾海提已在沙雅县胡杨林区工作了近14年。按他的说法,保护胡杨,最关键的是“把人看住”。
每到胡杨林景色进入最佳观赏期,沙雅县会抽调人力在所有进入林区的道路设立多处卡点,严禁游客将火种带入其中。“旅游旺季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相比起来,平时要‘把人看住’反而更不容易。” 热合曼·艾海提说。
2009年,热合曼·艾海提到哈德墩沙漠腹地里的一处治安卡点工作。卡点平时就两个人,要维护总面积2.5万平方公里林区的安全。
那时候,当地交通极为不便,农牧民住的土房子里也不通电,做饭、取暖、照明都要靠烧柴。住处周围的枯枝捡光了,总有人图方便砍伐胡杨树。至于放火烧杂草、随意倾倒燃烧后的残渣等现象更是常见。
在林区,人与树的关系颇为复杂。一方面,不少村子的名字翻译成汉语都与胡杨有关,可另一方面烧胡杨木取火又是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为了提高农牧民环保和防火意识,热合曼·艾海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但每有老百姓反问“不烧它,我烧什么”时,他都很犯难。再加上那时候沙漠中民协警人力少,区域管理划分不清晰,胡杨保护工作不时出现意外情况。
2014年冬天,一位农民把烧炉子后还未完全冷却的柴火残渣倒进垃圾堆,不料残渣中火星复燃,被风一吹,点燃了垃圾堆附近的胡杨树。等热合曼·艾海提等人赶到时,好几棵胡杨已经过了火。按照当时的火势和风势,周围一大片林子都有烧毁的危险。
万幸的是,着火点不远处有铲车正在施工。“我们让司机紧急挖出来一条隔离带,阻止了火势进一步蔓延。”虽然已过去快10年,但提起这件事,热合曼·艾海提依然感到后怕。
2016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全面启动塔里木河流域胡杨林生态保护行动,着力提高塔里木河流域胡杨林生态自然恢复力。同年,约占沙雅县总面积78%的哈德墩镇成立,包括公安、消防、林区管护等在内的更多力量投入到胡杨林保护工作中,各部门职责分工也进一步明确。
胡杨保护力度加强了,“把人看住”这项基本工作依然要持续推进。哈德墩镇常住254户857人,基本靠种棉花和养羊为生。渐渐地,无论是民警还是管护员都发现,让老百姓看到胡杨与自己生活密切的关联,比任何说教都有用。
“砍了胡杨树,树下的草就没了。没了草,你的羊吃什么?”
“没了胡杨林,谁来替地里的棉花挡沙尘?”
……
过去几年,随着胡杨及其他沙漠植物面积增加,当地生态环境正在悄然改变。尤其是2019年后,塔里木河水位明显增高,在汛期能被河水滋润的区域变多,草地也随之增多,羊群不用走远路,就能吃饱肚子。
水多了,棉花灌溉也不再是问题。农户阿瓦罕·热合曼家院子后面就有一大片棉花地,这两年光是棉花给他家带来的收入就有十多万元。
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后,胡杨林保护在农牧民眼中不再是“没事找事”。再加上新疆农村安居工程持续推进,越来越多的住户改用煤炭或电取暖做饭,人们私自砍伐胡杨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
刘建勇现在是沙雅县古勒巴格乡防火站负责人。最近几年,他明显感觉上门的当地百姓多了。“不管是要平整土地、修田埂还是打井,大家都养成了到站里报备的习惯,以杜绝消防隐患。”在林区干了大半辈子,能见到生态保护意识在普通百姓中基本形成,刘建勇很是感慨。
在沙漠里种出绿色
自从2019年调入胡杨故里中心管护所当所长,阿不来提·依明就和建所时打下的一口井“杠”上了。
“抽上来的是咸水,不能喝。” 阿不来提·依明说,当地人告诉他,不停往外抽,“可能”有抽出淡水的一天。阿不来提·依明信了,只是抽到现在,井水还是咸的。“没办法,太缺水了,还要接着抽。”他用半是无奈半是不信邪的口吻说。
在咸水变淡水的“奇迹”出现前,这个8人管护所的水源只能依靠外界。每隔半个月,距离18公里外的村子会给管护所送一次水,两位有私家车的管护员每次休假回来,车里装得最多的也是水。
作为所长,阿不来提·依明还要“兼职”用水管理,洗菜的水可以洗手,洗过手的水可以用来打扫卫生……总之,每一滴水都要用到极致。
胡杨故里中心管护所是沙雅县目前20个管护所中距离沙漠最近的一个。在那里,除了缺水,用电甚至手机通信都不方便。但随着基础设施逐渐完善,所里的条件也在慢慢变好。比如几年前大家要把手机放在20多米高的瞭望塔上才有信号,现在如果运气好,在平地也能打电话、刷视频。
不过,有一样东西想要补齐却格外艰难,那就是“绿色”。
胡杨故里中心管护所建成后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只见得到灰白和土黄两种颜色。前者是房子,后者是沙子。管护员们陆续找来各种树苗,种进地里后都没活下来。“这里的土地盐碱度太高了。” 阿不来提·依明不死心,又尝试着对土壤进行排碱改造。终于,沙枣树首先活了下来,去年还开了花。
也是在去年,称得上“凝聚了全所职工心血”种活的葡萄树结果了。可就在阿不来提·依明准备四处“炫耀”时,葡萄被前来整修院子的工人吃掉了。
“一共就3串,他们吃完还跟我说很甜,就是太少了!” 阿不来提·依明瞪大了眼睛,“那哪里是葡萄,那是沙漠里也能种出树的证明啊!”
渴望在沙漠里种出绿色的,不只是阿不来提·依明。在沙雅县,每年春季,植树造林都是全民参与的大事。2021年以来,该县完成绿化造林13.8万亩。2023年计划新造林10.41万亩。
随着科技进步,沙雅县也开始采取飞播和人工撒播相结合的方式,在洪水漫溢区散播胀果甘草、草木樨、驼绒藜等抗逆性较好的草种,恢复裸地植被,提高植被覆盖率。每年汛期,沙雅县胡杨林保护中心会开展引洪灌溉工作。“胡杨遇水即活,几年下来,过去因‘喝’不到水濒临死亡的胡杨重新发出了新枝,一些曾经的林中空地已经长出了一棵棵小胡杨树。”赵文明说。
截止到目前,沙雅县林草总面积803.97万亩,其中森林面积533.33万亩,天然草场175万亩,其他草地95.64万亩。
1999年之后,刘建勇在沙雅县的各处都种过树,有的还是他曾经采伐过胡杨的地方。他说,退休后还会接着种树。“种得越多,就越能弥补过去砍树造成的伤害。”
“就想待在林子里”
3月19日,阿克苏地区发布了沙尘及大风天气预警,这让已是沙雅县林业和草原局森林草原应急消防分队队长的赵文明绷紧了神经:刮大风意味着森林火险等级将随之提升。
不过,与过去完全靠人力相比,如今在沙雅县,科技和制度已在防火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沙雅县胡杨林保护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全县重点林区已建立监测点 22个,通过信息平台实现24小时“巡视”;在进入林区的主要道路上,常态化设立6个防火卡点,实名制的防火码实时反映林区内人员情况。一旦出现异常,相关人员能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
对胡杨林和其他荒漠植被的保护,也为这个南疆县城带来了改变。
“一天一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这句赵文明从小熟知的顺口溜,曾是沙雅县频繁且剧烈的沙尘天气的真实写照。但近年来,随着树木密度增加,植被覆盖率提升,沙尘暴出现的次数显著下降。
塔里木河水位上升后,又反过来为沿岸植物提供补给水源。从2016年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在塔里木河全流域组织实施胡杨林保护区生态补水78.97亿立方米,影响面积达622万亩。“沙漠边缘就是缺水,有了水,绿洲面积就能不断扩大。”热合曼·艾海提说。
4月,胡杨树即将吐出新芽。在哈德墩镇奥普坎村,村民帕旦木·阿合尤力正收拾着自家民宿。因为坐落在胡杨林中,这个过去无人注意的小村落不仅有了游客,还有一些画家、摄影师长期在这里写生、采风。旅游收入成了村里不少人新的经济来源。
胡杨故里中心管护所的井水依然很咸,但最近阿不来提·依明不时看到几只塔里木马鹿踱步到井边喝水。“环境变好了,动物都来了,距离抽出淡水或许也不远了。”这位执着的所长寻思着。
不久前,哈德墩镇派出所的民警巡逻途中也遇到了动物,那是一只受伤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天鹅。白天鹅被送到了达朗塘木中心管护所,艾山·艾依提负责照顾它。他把白天鹅叫作“大鸟”,每天外出巡护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看望它。“‘大鸟’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能放归。” 艾山·艾依提说。
艾山·艾依提喜欢与大自然打交道,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这也是他愿意做管护员的重要原因。他的手机相册里存着林区的四季,只是要描述出胡杨的“美”显然超出了他的汉语表达能力。
想了一会儿,艾山·艾依提慢慢地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就想待在林子里不离开。”
(本版照片均由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