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白鹭
我见过的白鹭都带着一副神的面孔。
那是阳光清朗的正午,或者夕阳行将坠落的黄昏,白鹭扇动双翼,停留在一条狭长的田埂上,姿态轻盈曼妙。
在一次赶往院背村的路上,我看到许多白鹭。它们飞临一块块水田,优雅而颀长的影子倒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令我怦然心动。其时我正被姐姐打发去姑妈家背化肥。我被那群白鹭深深吸引。它们像一群天外来物,在田野上领略着漫无边际的春色。
我在道旁停留了很久,期间试图接近它们。一旦发现有人靠近,白鹭便群起而动,瞬间又落到了更远的田上,它们漂移的掠影像雪花般擦亮低垂的天空。
春播在即,家里捉襟见肘,连买化肥的几十块钱都拿不出,姐姐只好打发我找姑妈来了。在这个世上,大概只有姑妈能对我们施以援手。由于看白鹭耽误了行程,待我赶到姑妈家时,他们已吃过饭,姑妈正在收拾碗筷。我的到来令她十分惊喜,见我满脚泥巴,猜我准是又贪玩了,就小声责备了几句,转身为我张罗午饭去了。
这是一个因洪水从异乡迁徙而来的村庄,种了许多枣树和柚子树。一条河流穿村而过。早前人们正是借助这条清澈的小河,运来了各自简陋的家当。他们像一群择水而居的鹭鸟,将颠沛和怀念化作生活的动力。年幼时我经常跟随爷爷来此做客。踏上那条横卧在村口的渡船,白鹭是最先迎接我们的信使。
得知我此次的来意后,姑妈上房间查看了她的化肥袋子,出来跟姑父商量,要将开春新买的肥料匀给我一半。“你的身子骨哪能背得动化肥,还是等当集让姑父托个人给你们捎过去!”姑妈对趴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我说。姑父是邻近一个小学的教员,他瘦弱的肩膀也不可能扛起沉重的化肥袋子。
姑妈是我爷爷唯一的女儿。奶奶过世得早,姑妈便将孝心都倾注在爷爷身上。多数时候是我牵着视力不济的爷爷走十几里泥泞路,到姑妈家住上一些日子。姑妈可谓细心周到,早上打热水洗脸,她总要舀满满一盆水端到爷爷跟前。这会儿爷爷就会说,在家你细嫂总给我舀一口水。爷爷说的是我婶子。印象中她没少给爷爷气受。
有一段时间我总盼着姑妈上家里来,她来了就会带糖果。家里孩子多,间或还有隔壁家的孩子,姑妈按惯例总是每人给两颗糖。我嘴馋,总是很快就把两颗糖都消灭了。有时我也会将第二颗糖含着吃,直到它在口中慢慢融化。但有一回,当我含着宝贵的糖果时,它突然滑进了我的肚子里。这个天大的过失令我懊恼不已,一时急得大哭起来。一旁的姑妈得知原委后,竟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重新掏出了一颗糖。后来姑妈来家里,她会每人多给一两颗糖。这种美好的记忆一直存留到我们长大成人。
爷爷去世后,姑妈来家里就不是那么勤了。她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她知道爷爷生前受尽了委屈,但她更多的是将忧伤藏在心底。与此同时,她在夫家似乎过得也不顺心。有一次,婆媳之间的争吵撕裂了她的自尊和心理防线,她关上门想寻短见,被姑父踹开门从绳子上解救了下来。
姑妈屋后的那家人也很凶蛮。一次因屋檐漏水到对方的地基上,那家男人二话不说拿了把锄头,将姑妈屋后的那排瓦捣个稀巴烂。他们甚至不把我那个当上了小学校长的姑父放在眼里。
无论日子多么破碎和不堪,姑妈都不曾对我有丝毫嫌弃和怠慢。她内心的那缕光,总在无声处照彻我脚下的路。当我向她告别,她会把我因烤火烧了一个破洞的袜子缝好交给我,并且还会给我一双新袜子。而当她往我口袋里塞一些零花钱时,她会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努力读书。这是她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的殷切盼望。我就是这样一次次含糊地领略着她的意图,继而沿着村旁的寨上河、穿过白鹭栖息的田垄走向我的村子。
姑妈曾有将两个表弟送到少林寺学功夫的念头,为的是今后不受人欺负。后来一个表弟读书,另一个表弟进入部队服役。数年后他们在福建与人合伙开厂,生活今非昔比。偏偏在这个时候,姑妈因突发疾病溘然长逝,带给家人无尽的哀伤。
姑妈的葬礼在老家的一个公墓举行。凌厉的唢呐声划破冬日的长空,压抑的人们互诉伤离之苦。葬礼即将散去之际,小表弟突然伏在我叔叔的肩头痛哭失声:“舅舅,今后我就没有姆妈了!”一席话让这个年届七旬的老人眼圈泛红,他回望着近在咫尺的祖坟山,他的父亲母亲和一众族上的先人也埋在那里,萋萋荒草掩盖着一个个苦难而倔强的灵魂。是的,那里便有我的爷爷,那个一度在乡野间背负沉重生计的盲者,他将在黑暗中继续追寻命运之光。
此刻我来到了翅口码头,这里是姑妈一家当年搬迁到平原的出发地。信江已然没有早年的汹涌与浩阔。眼前是一座隆起的草洲,荒凉、寂静。
“驾渡个,划船过来哟!”空气中传来爷爷饱含激情的呼喊。
在河对岸,一个女子闻声款款而至,那是我年轻的姑妈,她正朝我们张望,周身环绕着白鹭和好看的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