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的勋章
前几日,我和外孙女在地毯上并肩相坐,玩着七巧板游戏,其乐融融。突然,她看到我拇指上的疤痕,惊奇地问我:“外公,你的手上怎么有一个疤?”
我笑着对她说:“不是疤,是一枚勋章。”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仿佛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岁月是最好的疗伤药。过去留下一些疤痕,多数已经被岁月抹去,唯有拇指上这一厘米长的疤痕,还固执地存在。可能是当年伤得太重,所以它不愿褪去,留下了一条比其余皮肤更白的突出印记。
疤痕是皮肤的记忆,而我脑海里的记忆比皮肤更深刻。
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黄梅山矿工作。它是离老家城市最近的矿山,绿皮火车坐三站就到了。报到那天,下午5点多,我到达黄梅山站。天气阴沉,飘着蒙蒙细雨,我拎着行李扛着被子,走下火车。火车站很小,只有一排平房。我内心有些莫名的紧张,忙问车站工作人员:“去黄梅山矿怎么走?”
那人看着我,指了指东南方向说:“黄矿啊,离这有15里路。”15里路!这像一声炸雷在我脑海里炸响,也像一道数学难题放在我的面前。天就要黑了,人生地不熟,我开始担心。我对那人说:“我是第一次去黄梅山矿, 你能告诉我具体怎么走吗?”他想了想说:“你沿着铁路向东走大概5里路,然后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路,你一直往南走就到了。”
细雨如油,路面泥滑。我脚上穿的是一双翻毛皮鞋,又笨又重。那是父亲在钢铁厂时领的劳保用品,听说我到矿山工作,特意把鞋送给了我。我肩扛手拎随身物品,没觉得累。但厚重的皮鞋,泥泞的山路,加上脚跟上有一个鸡眼,使走路变得疼痛困难。终于,在翻过一座山后,我看到了远处矿山的灯光。那晚在矿招待所住下,我睡得很甜很香。
第二天早晨,随着太阳升起,我的心情也光亮起来。我来到矿部,走进劳资科报到。劳资科长是一位50来岁的女同志,她对我说:“看了你的档案材料,你文字不错,想分你到矿机关工作。”
我当即表示:“我是学采矿的,我希望搞技术。”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们矿有两个采矿车间,昨天来的一个同学,他选择了机械化程度较高的车间,你就到平炉车间去吧。”
我知道平炉的含义,我乐意到平炉车间。平炉又称马丁炉,20世纪开始替代托马斯转炉炼钢,而后成为世界上主要的炼钢方法。平炉车间产出的矿石可以直接进平炉炼钢。
我到车间报到,文书告诉我,我被安排在采矿场,开挖掘机。我立即赶到采矿场,向挖掘机师傅报到。师傅是位中年人,对我很热情,说:“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挖掘机的机械构造。你们年轻人学东西快,一个上午就会操作了。”我就在现场观察了解情况,师傅休息时,我就坐到挖掘机驾驶室里感受一下。眼前是空旷的采场,爆破出的矿石凌乱地躺在那里。一排小斗矿车在轨道上排出长队,等待着挖掘机装满矿石。这枯燥的岗位,让我体会到一种远离城市的孤单。
师傅说好第二天教我开挖掘机的,可是早晨太阳照样升起时,我被通知到大修班报到,维修一台推土机。我很快进入新的岗位,开始拆卸推土机。一颗螺丝已经锈死,师傅拿来一把铁凿子和圆头锤递给我,说:“把它干掉!”
钳工是个手艺活。对我来说,理论是有的,但缺少实践。我左手拿起凿子,右手拿起圆头锤开始干活。凿子顶部足有1.5厘米直径,但是我手中的铁锤就是不听使唤。打了一段时间,螺丝纹丝不动,而我左手食指和拇指这些不需要敲打的地方却留下了许多锤印。快下班的时候,钳工师傅过来,拿起凿子对着锈死的螺丝根部,三下五除二就把螺丝给截断了。
推土机拆卸工作有序进行,遇到拦路虎时,师傅就会像指挥员一样,让我去攻城拔寨,渐渐地,我的钳工水平也有所提高。还以凿螺丝为例,我能够用铁锤准确地打击凿子,这是一种进步,但由于力度不够,还要多次敲打才能解决问题。后来我加大了敲打力度,效率也明显提高。这时师傅说话了:“要想练就真功夫,就要加大力度。真正的钳工,眼睛不看凿子也能敲打。”
师傅的话是指路灯,我有意开始练习盲打,并加大敲打的力度。结果铁锤狠狠地砸在拇指上,当场就把皮肤打出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流淌出来,一时止不住。师傅用创可贴帮我处理好伤口,我暂时到一边休息。这时候听到一位老师傅批评钳工师傅说:“你的一句话,让小汪手上砸出一个大口子,看着都疼。”我师傅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然后,他亮出手给我们看,上面有许多疤痕,他笑笑说:“这些疤痕是矿工的勋章。”
从此,我也有了这样一枚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