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隔着一层纸窗的距离
冬夜深深,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忽然,我听到了窗外的风声。那声音缓缓而来,似乎走了长长的路,抵达我窗外的时候有精疲力尽的态势。此刻冬夜的风声并不像我记忆中那样狂野强势,那样有席卷杀伐的威力。
想来我从乡村搬到城市的楼房后,很少听到夜晚的风声了。楼房密闭效果好,把风完全挡在了窗外。再加上冬天有暖气,屋子里温暖如春,更容易忽略冬夜的风声。今夜的风很大,或者窗子有缝隙,便又听到风声了。冬夜卧听风声远,心中涌起苍茫辽远的感觉,人似乎能被风声带到遥远的地方,带回遥远的记忆。
我想起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冬夜呼啸的风声成了很多故事的源头。那时晚上我去祖母家睡觉,她家离我家有一里地。到了睡觉时间,我冲出家门,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祖母家。祖母早已把被窝给我暖好,祖父也把炉火上热热的烤红薯放在我的枕边了。我躺在被窝里,享受着无比温情的冬夜。
祖母家的房子是半砖半土坯的,那种房子在风声呼啸的冬夜里简直有点战战兢兢,可怜兮兮。可是祖父却无比笃定地说:“放心吧,这房子风吹不透,暖和着呢。”窗子是木格纸窗,只有中间有一小块玻璃。冬夜风大,窗上的纸瑟瑟发抖,发出时而轻微时而剧烈的声响。
祖母盘腿坐在土炕上,在油灯下做棉手套。她做的棉手套,跟大熊掌似的,戴上特别暖和。祖父在旁边抽着旱烟,他抽得非常慢,好像想把一袋烟抽一整夜,让冬夜也变得悠长起来。有时祖母被呛得接连咳嗽,他便熄灭旱烟,陪祖母闲聊。有时我没有睡意,便加入他们的聊天。这样的时候,祖父和祖母讲故事的灵感和天赋,就被激发出来了。他们给我讲天上诸神的故事,讲七侠五义、三国演义的故事,也讲冬夜里狼群的故事,还有神秘雪夜里的鬼故事。我胆子大,一点都不怕,反而觉得那些奇幻的故事在冬夜里分外有味道。
天寒地冻,风声呼啸。我们与风只隔着一层纸窗的距离,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风的强悍和威猛。风声有时打着呼哨而来,仿佛是千军万马到来之前的先头部队一样,本以为它会裹挟着更大的寒潮而来,可它到了窗前便偃旗息鼓了。难道它被人间灯火的温暖所感化?为何屋子里感觉不到冷?风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着,屋子里却暖融融的。长长的冬夜,听着风声入眠,梦却无比安然。
如今我听着风声,静卧于床,心中却有万千滋味。想起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我如今已到双鬓斑白之年,卧听冬夜窗外的风声,跟蒋捷听雨时的感慨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我以为人生的悲欢离合并非“总无情”,而是“总关情”。人生渐老,反而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温暖厚实的。我没有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只是觉得曾经的故事都是岁月的恩赐。祖父和祖母早已离开这个世界多年,而我依旧牢牢记得他们的话语和笑容。那年少时光,是我一生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