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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24年04月14日 星期一

北京的胡同

王海滨
《工人日报》(2024年04月14日 03版)

对北京胡同最初的印象,来自于林海音的《城南旧事》:

“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

还有老舍的《四世同堂》,这部表现老北京底层普通民众生活与抗战的长篇小说,故事的背景就是一条叫小羊圈的胡同:

“……颇像一个葫芦,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芦嘴和脖子,很细很长……葫芦的嘴是那么窄小……”

林海音和老舍都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们的文字给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所以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我第一次踏进北京城的时候,不是去天安门、故宫和天坛,而是去寻找书里的那些胡同。找来找去,发现新帘子胡同犹在,只是被分作东西两截,虽不复旧貌,但依旧市井气十足;又去找小羊圈胡同,找来找去,发现已改名为小杨家胡同。

再后来,了解北京的胡同是在电影里:《夕照街》和陈佩斯主演的《二子开店》系列,呈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胡同,虽然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是没有现在的拥挤和喧嚣。后又在姜文导演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看到了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胡同:在动荡无序的岁月中,小胡同幽静安逸,仿佛隐匿在时间之后,让一群群少年逃避现实,在里面驰骋青春肆意梦想;管虎导演的电影《头发乱了》,讲的则是改革开放初期,一群被时代裹挟的年轻人从北京的胡同走向各自的人生舞台,胡同成为这些年轻人最初的舞台和踏板;到了2019年,他又拍摄完成了电影《老炮儿》,让我们看到的则是大踏步改革开放时期的北京胡同,在坚守中退让,在退让中风范,落寞而坚挺,坚守着平民化的北京风景和地道的北京市井文化。

2003年,我客居北京,最初租住在南城的杨梅竹斜街——老北京的胡同名很生活化,以柴米油盐酱醋茶命名的胡同很多,什么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酱坊胡同、醋章胡同和茶儿胡同等等;也很市井俚俗,如羊宜宾胡同由羊尾巴胡同演化而来,高义伯胡同则由狗尾巴胡同而来,烂面胡同则改作烂缦胡同,劈柴胡同改作辟才胡同等等;有的又很实用,标明了胡同特产,如扁担胡同、铜铁厂胡同、铁门胡同、帘子库胡同(专门给皇宫里供应门帘子);更有的是因为胡同里有某位大人物,如永康胡同(是明代开国功臣永康侯徐忠的府邸所在地)、武定胡同(为明初武定侯郭英的府邸所在地)等等。我之所以选择住在杨梅竹斜街,是因为它名字的雅致,望文生义,在粗犷浩瀚的北方,单单有杨、梅、竹这些婉约的绿植已经够浪漫,再一个“斜”,就更令人想起古时四美的病西施,那是何等的意蕴和风味,于是不顾房租之昂贵、设施之简陋,毅然决然地搬了进去。

天天穿行胡同间,低头会看见墙根的丛丛月季,无忧无虑泼泼辣辣;抬头会瞅见门楼上垂着的牵牛朵朵,含蓄俏皮;入秋时节,冷不丁会有一树红枣子垂垂连珠地点缀在胡同深处,让我恍如回到了鲁西北的乡下——真的,没有哪个城市像北京这样有这么多的枣树;秋渐深,附近的几条胡同里,还会有柿子的点缀,红的温婉靓丽,灵动着胡同的古老;胡同里听闻的是地道的京腔京韵,动听动心;天空中飞过一阵阵鸽群,入耳的则是整齐划一悠扬绵长的鸽哨;偶尔,胡同口还会传来:

“磨剪子来锵菜刀……”

就有一位大妈应声而出,怀里抱了好几把刀——不仅是她自家的,还有左邻右舍的,顺手都带了出来。

是的,胡同里的人总是那么热情。正如汪曾祺在《胡同文化》中描述的那样:

“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

那些居委会大妈们,是北京胡同最温暖、最真实的实质内容。

有一天,朋友从成都来,不去长城和故宫,却要去南锣鼓巷。初春的午后,陪他从南口进,行至中间向西折,尽是胡同。朋友说他查阅过了,在什刹海历史文化保护区内有胡同151条,其中坐落着50多座名人故居。

什刹海的诸多胡同中既有皇族血脉,如大清废帝的皇后婉容以及醇亲王;也有大师鸿儒,如陈恒、老舍、张伯驹、梅兰芳等;既有良史孤怀,如张之洞,也有忠臣义将,如蔡锷;当然也不缺草根平民的柴米油盐。千百年来,经历风霜雨雪,见证了多少人间悲欢和离合,又隐藏了多少岁月奥秘和沧桑。

从荷花池南口走出,驻足回望,脑海中凝思的是岁月的过往和生命的将来。

成都的里,上海的弄堂,福州的巷和坊,香港的街,是各自城市的名片,各自地域文化的乘载,对北京而言,则是胡同。

汪曾祺说:“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肖复兴在多年前就开始在北京的胡同里游走搜集,单单就门楣对联专门撰写了一篇《北京的门联》,对那些残存的老门联加以梳理分析和点评:“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太多值得让人关注的东西了……这些胡同里才藏着北京的魂和韵……”

那何为胡同?据《北京胡同志》介绍,胡同就是城市中一种狭长的通道。它是由两排院落墙体、宅门或倒座房、后罩房的屋墙连成的两线建筑物构成的。在两排宅第之间,胡同形成了一条隔离空间带,便于宅院的通风、采光和居民出入。

北京又有多少胡同呢?据文献记载,在明代就多达几千条。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

现在的北京胡同确实已经不多了,但胡同文化的精髓还是在的。

每一个北京人的心中都有一条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北京胡同。

写到这,微风透窗,月色正明。推窗外望,看得见远近数条胡同绵延,夜色正阑珊,不由得兴致大增,披衣下楼,我要再享受一下胡同夜游。

放心,北京的胡同,安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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