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归智与周汝昌(右)在一起。
2019年10月21日,辽宁师范大学二级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梁归智先生因病不幸辞世,学界悲痛万分。为此,本期《光明学人》特别约请梁先生的两位亲友撰写怀念文章,回顾这位著名红学家丰富的学术遗产和厚重的学术人生,以表达哀思和敬意。
位于星海湾的大连医科大学附属二院,住院部22楼朝南的一间病房,玻璃窗外,蓝天白云,海平如镜。我去探望梁归智老师,告诉他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带火了一个词——“不退!”他微微点头。
看着病榻上这位愈加瘦削、精神尚好的红学家、20年的同事和朋友,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梁老师是1999年由山西大学调到辽宁师范大学的。中等个头的中年人,背着双肩包走进中文系,身材瘦削、质朴沉静。多少年后,同事们还记得这位知名教授初入辽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轻如燕。
一位教师的成功,是长存在同学们的记忆中的。梁老师有儒家的认真求实,也有道家的超脱飘逸,“永远是那样无欲无求,齐物逍遥”。
学生王一冰还记得,上课时,梁老师“提着一只折叠凳进来,单肩挎着深蓝色帆布袋子,走上讲台,摊开厚厚的《红楼梦》。坐下来讲课,是具有山西绵软声韵的普通话,平淡而无甚波澜。他讲石头、宝玉和神瑛侍者的关系,讲‘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讲这部书超越了佛与道,甚至抵达了存在主义的精神宏旨。他有条不紊,沉浸在曹雪芹的世界里,我们坐在教室,感受着他的陶醉……也开公选课,偶有体育系学生,要管一下课堂秩序,梁老师会悄悄走过去,拍拍肩头,然后背着《红楼梦》原文,走回讲台。下面,已是鸦雀无声”。
大约是五六年前,我们几家人结伴,坐火车去漠河看北极村。围坐在下铺聊天,车轮轰鸣声中,有人提议:“梁老师讲讲《西游记》吧!”
梁老师细声慢语地讲,邻座乘客也被吸引过来了。唐僧代表什么,悟空代表什么,八戒代表什么……“那沙僧呢?”有人问道。梁老师脱口而出:“沉默的大多数。”众人大笑。沉默的大多数!与梁老师聊天,谈到现代中国艰难的历史进程,谈到他夫人祖辈和家人参与过的历史事件,这个沉甸甸的表述,常有出现。
与红学家是同事朋友,自然也讨教过《红楼梦》。我自己的读书心得汇集成稿,发给梁老师看,几天后回音来了:“大稿我大体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以深厚的文艺理论功底品评《红楼梦》,写得非常有特色,将来出版,‘又一颗红学新星冉冉升起’矣。我一定写一篇配得上大稿的序文。现在先把大稿发回,其中涂红的部分是建议你考虑修改润色的,涂蓝的部分是我写序言时准备引用评论的。”我的感动自不待言:“梁老师,一早醒来,见到来信,睡眼惺忪的愣怔顿消!通读你红蓝之批和点睛之注,唯有感动!如此认真,如此会心,如此老到,拙著因此而改得稍好且不说,实力派学者和诚挚朋友更跃然纸上。”
“贾政并无大的毛病,有的地方甚至也想尽量善解人意,比如对贾母的承欢。但是,他的根本问题就在于‘无趣’,缺乏真正热爱生活、领略生活种种美妙而来的情趣,一张家长和官吏的人格面具戴的时间过长,已经摘不下来了,所以怎么努力也变不成有趣,一个无趣之人怎么做也无趣。因世事洞明而来的人之趣味,似乎是曹雪芹看人的一个标准”;“《红楼梦》中,对人的贬责往往没有太多潜藏的微妙内容,赞扬却大有内容。宝钗的亲和力之所以超过黛玉,在于她在某种意义是为他人活着——顾及他人的看法、顾及他人的感受,而黛玉是为自己活着——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也不太顾及他人的感受。宝钗身上,或许体现着曹雪芹的另一面思考和看重的价值:现实生活层面的务实和善良。”
我的这些体会,平实而已,而梁老师却戏称:“在对生活和人性的理解方面,王毅教授堪称曹雪芹的后世知音。”这自然是鼓励,但也是基于他对百年红学研究的求实感慨:“红学界有一些让人困惑的现象,对曹雪芹亲友乃至社会关系等的资料越搞越细,对众多版本的差别和演变越说越具体,各种《红楼梦》作者本事的索隐奇谈此起彼伏,‘红学史’的诸般咸盐淡醋越说越津津有味,唯独对《红楼梦》文本的审美解读多为老调重弹或旧话新说,翻来覆去,无非阶级论、庸俗社会学、小资情调、西方的这个学那个思潮等诸种套路,走马灯变换着上场。真正能深入小说本质,体会曹雪芹真性灵真思想真艺术的红学论著,其实凤毛麟角,寥若晨星。”
梁老师家在辽师北院,距离文科楼百步之遥。书房自然是坐拥书城。我曾笑言:“我是60岁后不再买书。儿子未必有兴趣,图书馆内无设专柜的资格,留给谁呢?”他却很认真地说:“新知还是要汲取的。”所以,从网上或书店,常有一摞摞新书携回。
我偶尔也会去梁老师家借书。他家客厅有山西特点,是靠北墙的一张硬木半圆桌,上面堆着书刊和稿纸,也有写毛笔字的竹纸。他告诉我,写字不为名家,只是玩玩。住院三个月,中间曾有起色,于是回家休养。我微信梁夫人:“梁老师恢复好一些后,建议写写毛笔字。定神调息,摒弃杂虑,强度也不大,当对战胜病魔有益。”
命运似乎露了笑脸。梁老师当年的山西大学学生、现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赵勇赶来,一是探望,二是做一个学术访谈。梁老师特意换了件暖色衬衣“挡挡病容”,面对摄像机,话声清朗,思维敏捷。赵教授的这篇访谈,《山西大学学报》破例下一期加急刊出。然而,审读二校时,人已经要走了。
10月10日,老友武中利从北京来看望梁老师。“给我读读陶渊明吧。”武中利捧着厚厚的精装陶诗集,心想:“以归智兄的体力,这本书捧在手里真有点费力呢。”“你挑十首读吧。先看看,准备一下,有不认识的字查一下,不要错了。”“我先找了《荣木》,不认识的字,手机查了百度,读了起来。”
梁老师让人把自己从床上扶下来,坐在椅上,身子趴在摇高的床上,听了两遍,向夫人要纸巾。“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什么,后来湘如告诉我,那是他流泪了。”“‘人生若寄,憔悴有时。’‘寄’是什么意思?”“归智兄说:人生像一趟旅游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又问:“‘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归智兄接着说:‘花开得灿烂,很快就要谢了。’”
40年前,与梁夫人是世交的武中利,陪她见山西大学姚奠中先生的这位研究生——相亲。两人商量,基本通过:“清秀,有才气,有点忧郁但值得信赖。”真是人生如寄啊!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了。
乾隆二十二年,敦诚写了《寄怀曹雪芹》,句云:“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公式~]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敦诚回忆起虎门宗学剪烛快谈的乐事,曹雪芹狂放不羁的雄辩高谈令人难忘。梁老师谈到并羡慕曹公的这种潇洒,他自己却是一个沉静的人,《百家讲坛》讲红楼、讲元曲,也是缓缓道来。
梁老师的内兄回忆:“他(梁归智)沉默寡言,但阅读他送我的著作及对他有深入了解后,发觉他的内心世界极为丰富……归智的好奇心和探索心也很强。去年(2018年)同游秘鲁,凡遇到历史名胜、有趣景点及新鲜事,他都要去看看,走走,尝尝。在秘鲁村庄,看到从高山流下的清泉,他要上去喝一口。来到亚马孙河,不顾河水的黄浊,他也跳进去畅游一番,以获得能在世界第二大河洗浴的体验及快乐。每到一个旅游景点他都会给我们讲解它的历史和现代发展。至今我们还常想起他那脸上沾着黄泥,从河里爬出来的样子。欢乐的时光永存记忆。”
2019年10月21日,困厄终于终结。从容与病魔搏斗数月后,梁老师驾鹤西去。“禅在红楼第几层?”梁老师治古典文学而参透现代人生。世事坎坷、人生多艰,美难久存,他深知这就是存在的本质。他的沉静、沉思和沉吟,内在于此。然而,人生一段行程,他又是那般珍视。从北美到南美,从南亚到欧洲,从大连山水之间的滨海路,到新疆火焰山的孙悟空塑像,他去了,品了,悟了,享受了!他的生命长度虽未及松鹤,但生命深度和广度却是超乎常人,令人感慨而羡慕。
课堂内启人心智的梁归智走了,书桌前写作的梁归智走了,草坪上练剑的梁归智走了,偕妻观剧、嘱儿读书、含饴弄孙的梁归智走了;然而,一个朴素、沉静、内蕴、瘦削的梁归智,会留在亲人心中,留在所有知道他、懂得他的人心中。
(作者:王毅 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