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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新时代需要有诗意的人
美有感性美(声色之美)、典型美、意象美(显隐之美)等高低不同的多种层次,究竟是哪一种美才能使人成为超越“伦物”世俗、“达本而识真源”的完全自由之人?
我在多种论著中都谈到,中国传统的“意象”美是美的最高层次,不再赘述,这里只想着重说明“意象”美的诗意。
宇宙这一“万有相通”的网络整体中的每一个交叉点(每一事、一物、一人),都既有其当前呈现的状态,又有其无穷尽的联系为背景。用中国美学的语言来说,前者叫作“秀”,后者叫作“隐”,用西方哲学的语言来说,前者叫作“在场的东西”,后者叫作“不在场的东西”。是后者构成前者、形成前者、成就前者。后者是前者之源、之母。宇宙间的任何一事一物一人,皆“在场”与“不在场”的统一,“显”与“隐”的融合。按此万有相通说,我把李贽讲的“真人”之“达本而识真源”,解读为就是要追寻具体事物的母源,追寻“在场的东西”背后“不在场的东西”,追寻“秀”外之“隐”。
中国传统美学所讲的“意象说”,主张“美在意象”:美在“象”外之“意”,言外之情。所谓“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正是说的,美乃对隐在背后的母源——“情”“意”的追寻。
任何一件美的作品,其本身或为声色,或为言词,都是有“象”的(“在场的东西”)。“意象说”告诉我们,能体悟到“象外之意”“词外之情”,即“不在场的东西”,就是一种美感。此种美不只是低层次的感性美,而是深层次的意境美、精神美。但为什么要深入到象外,才能达到此种美的境界呢?“意象说”没有做论证。我根据“万有相通”的哲学本体论,认为,原因就在于,任何一件美的作品都是全宇宙网络整体中的一个交叉点,一点当前的“在场的东西”,其形成的母源在于它与其背后无穷尽的网络整体(“不在场的东西”)有着不可分离的有机联系。换言之,任何一件美的作品,都是作者凝聚了作品背后无尽的联系之网的结晶。这背后无尽的联系之网,说得通俗具体一点,就是指形成作品本身的背后的人和事物,社会历史背景等。我们对一件作品的欣赏,不过是把凝聚在作品这一点“在场的东西”中无尽的内涵(“不在场的东西”)展现在想象中,点点滴滴地加以玩味;不过是回归到形成作品的母源中,我们对作品获得了一种“原来如此”的醒悟,从而产生了一种满足感。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美的愉悦”“美的享受”。这种愉悦和享受不是感官的娱乐或感性的满足,而是精神上的满足、思想上的满足。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为什么能引起美感?“山河在”是一点在场的东西,但形成此“在”之背后的东西,则是什么都“不在”。正是这什么都“不在”构成这“在”的内涵(此即司马光的解读:“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我们欣赏这诗句时,就回归到这“在”的母源:什么都“不在”,自然倍感凄凉。但这里的凄凉绝非现实生活中的凄凉可以比拟,它是审美意义下的凄凉,它超越了现实生活中凄凉的现实性,给欣赏者引发了一种对“在”的内涵的醒悟,这种醒悟就是审美的愉悦感,给人以“美的享受”。梵高的画“农鞋”,为什么能引起人的美感?海德格尔做了生动的说明:是农鞋这点“在场的东西”引发观赏者回归到了其背后一系列“不在场的东西”——农夫为了面包而日日夜夜在崎岖的道路上奔波,一年四季风风雨雨对农夫的摧残,以至社会的贫穷、落后、不公,等等,这些都是构成农鞋上几个破洞的母源。观赏者正是从这一回归中获得了某种醒悟,从而也得到一种精神上、思想上的满足。
中国传统文化重含蓄之美,其实就是把作者的情或意隐藏在作品的表面形象或言词背后,让鉴赏者自己去领会、体悟出这被隐藏在作品背后的“不在场的东西”,从而获得一种醒悟的满足感。
我们经常爱用“玩味无穷”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们对一件优秀作品的欣赏。“玩味”之所以能达到“无穷”的地步,其根源就在于隐藏在作品背后“不在场的东西”是“无穷的”。王维的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穷通理”的理何在?字面上没有回答。但“渔歌入浦深”一句却把我们引向了对王维人生的无穷回响和感叹。王维的另外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引发我们想起人生的起伏高低,醒悟到人在处低处(“水穷处”)时能“看”到高处(“云起时”),这就是“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一语让我们进入了一个无穷“深”的意境,不也就让我们“通”达了吗!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最能表示王维诗之令人“玩味无穷”的特点。当然,“玩味无穷”之味短或味长,这不仅决定于作品本身水平之高低,也决定于鉴赏者的文学修养之深浅。审美意识,原是作者与读者融合为一的产物。
对美的态度,可以是为美而美,也可以是把美深入到生活中去,实现美的现实化、艺术的生活化。审美现实化、艺术生活化,不简单是现实生活中感性方靣的打扮、装饰,更重要的是要像“意象”美学思想所讲的那样,以审美的高远境界,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事事物物:不死盯住眼前的这点事物,束缚在眼前的这点有限之“象”中。不斤斤计较“衣饭”“伦物”,而放眼于隐蔽在其背后的母源——无限之“意”,“于伦物上识真空”,让胸襟开阔起来,优游于自由自在的境地。康德和黑格尔都强调审美具有解放的作用,我以为,中国传统的“意象”美的确可以最好地起到这种作用。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上述诗人,但我们要求做一个多多少少有点“意象”之美的诗意之人,或者说得再简单、再通俗一点,要求做一个从高远处看待日常事物的人,则应该是可行的。我经常举的例子:庄子妻死,“其始也”,亦“慨然”而痛,但他不执着于妻死这一点眼前的现实,而是进一步用审美的眼光“察其始”,“察”妻死之“始”源,体悟到人本无生,由无变生,由生变死,“犹春秋冬夏四时行”,于是“止哭”,“鼓盆而歌”。这是把审美观现实化,让生活艺术化,让胸襟开阔起来,使精神获得解放的一个生动例证。
当今之社会,正需要把上述观点深入到现实生活中去。用上述哲学的语言来说,就是不执着于“我”这一个有限的交叉点,而能体悟到“我”这个交叉点是由宇宙的网络整体上无限个交叉点——无限个他人之“我”构成的,无限联系之网是“我”的母源。这样,就自然有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胸怀,也就有了和谐社会。和谐既是美,也是道德。有了高远的诗意,自然也就有了崇高的道德。新时代需要这样有点诗意的人。
(作者:张世英,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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