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文化玉器
良渚玉器的精美,举世无匹,但对此一宝物的认识,可谓筚路蓝缕。从金石学到田野调查现代考古发掘传入中国,“经过60年考古实践,20年古玉实物考察,才逐渐揭开奥秘,认识其真面目的”(汪遵国:《文明的曙光:论良渚文化玉器》)。中国人爱玉、重玉、制玉,亘古皆然,其时间远在文字发明之前。中国古代玉器,以其温润细腻及雕琢之美的特有形式,记录了中国不同时期的历史风貌,包括社会心理、风俗、审美乃至神话传说之源流。玉文化,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化中特色独具的一个组成部分。良渚玉器出土的历史,近追清代初年皇宫就有收藏,其时良渚玉第一收藏家,乾隆皇帝是也;藏品中有玉琮,带沁色,古而艳,乾隆为之取名曰“辋头”,又为之断代曰“周汉古玉”。长时间以来良渚玉器被定义为周汉古玉,始作俑者乾隆也。远追南宋官窑烧制的最具特色的瓷器——琮式瓷瓶,有专家认为良渚玉,尤其是造型独特举世无二的玉琮,早在宋代以前就有出土。清末金石学家吴大澂著《古玉图考》,录有玉琮,这是历史上玉琮的第一次以考证方式,被载入图册,同时还有精美的绘图、尺寸、颜色、比例等内容。人们始知这种内圆外方的玉器,正是古代典籍名之为琮,而不知其所以然者。后来的考古发掘证实:其源头在良渚,良渚人所造之良渚玉琮是也。
上世纪70年代后期至1986年,浙江考古界经历了一段郁闷乃至痛苦的时光。自70年代后期始,良渚文化的发掘屡有收获,先是江苏吴县草鞋山、张陵山遗址发现良渚文化大墓,上海亦于发掘青浦福泉山良渚遗址时,有大墓出现。所谓大墓乃规格更高之谓,墓穴中规格的判定是陪葬品的多寡。而良渚墓葬之最有价值的陪葬品,非玉器莫属了。
浙江是良渚文化的发现地,大墓的发掘却一直是空白。浙江的考古人都在心里呼唤:琮啊,璧啊,良渚大墓啊,你在哪里?1982年上海福泉山遗址的发掘,给出了另外一种启示:良渚文化大墓与高大土墩的关系,这些土墩又往往被称为“山”,而良渚所多的是这样的“山”,反山、瑶山、汇观山、莫角山是也。实者非山而是层垒之土也,是叠筑的墓葬,考古人称之为“土筑金字塔”,喻其宝贵也。浙江良渚文化考古发掘的一个里程碑是在反山,高大土墩也,时在1986年5月8日。考古人注目反山,还与“文革”时挖防空洞有关,相传曾出土过玉器。反山的西端有路,从路边暴露的断面观察,却没有遗物。那是东西长约90米,南北宽约30米,高约4米的土筑高台墩。发掘开始后,先是掘出并清理了11座汉代墓葬。再挖到1米半深时,已不见任何晚于良渚文化的遗物,“此墩应是良渚人的堆筑,看来已不成问题”。但这毕竟还只是判断,有经验的成分,还要看运气如何。兹事体大,须小心应对。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刘斌在《神巫的世界》中的记述如后:“于是领队王明达指挥大家,一遍遍地在这平面上进行刮铲,在编号为T3的探方中部,首先找到了一个南北长约3.1米,东西宽约1.65米的像墓葬形状的遗迹……当挖下去五六十厘米后,未见任何遗物,这已经超出了以往认识的良渚墓葬的深度。”这时候的发掘者往往会着急、犹豫甚至怀疑,曾经认识的良渚墓葬,小墓也,所获得的经验自然有局限。但继续挖,挖下去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时候需要一个人,一个决断,一种智慧和担当。刘斌继续写道:“此时王明达仍然很坚定,坚持继续向下挖。在清理到1米左右深时,第一件良渚玉器终于露头了,当确认是一件玉琮时,王明达激动地跳了起来……”此即反山12号墓,出土了个体最大的“玉琮和玉钺”。玉琮的重量达6.5千克,整体宽扇厚重,射部如同玉璧的形态,除四角分层雕琢神徽外,在四面的竖槽中,均刻有两个完整的竖槽图案,这种雕刻的方式也属于仅见,因此被称为“琮王”,玉钺为“钺王”。
反山的发掘从5月到10月,笔者有幸在10多年后目睹现场,直至2019年旧地重游,虽已成为旅游景点,但墓地依旧,玉器为仿制品,其摆放位置按考古记录一如当年。当年何年?5000年前,5000年前的江南水乡,5000年前的吴越先人,5000年前的手工创制,5000年前的神圣精致,5000年前没有铁器,5000年前的良渚人如何寻玉、开料、琢磨刻画出比头发丝还细微的线条?反山12号墓是神人精灵魂魄气息所在地,刘斌说:“我有幸承担了这座墓下面的清理工作。”他手中的竹签插进土里,他是在寻找玉器,他仅仅是在寻找玉器吗?他在寻觅一处源头,那是我们古老辉煌的文明发源地,触摸5000年的历史和文化,此时此刻,能不生出何其幸运的感叹!
神徽真面目:寻找两只手
良渚的发现,似乎永无穷尽。琮王和钺王陪葬的墓主是谁?他无疑拥有特殊的身份,但怎样才能确定他的身份呢?考古人曾经见过的玉琮上的图案,原来被视作兽面纹饰,其实不然。刘斌说:“刻在玉琮等器物上的神徽图案,在反山挖掘之前,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类似于饕餮的兽面纹……其实是一个半人半兽的神灵的形象,他头戴羽冠,双手扶住两只大大的兽眼,扁宽的嘴巴里,有长长的獠牙伸出,下肢是两个弯曲的兽爪。”一派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气概。
但发掘者对此神徽的认知,却不是一步到位的。盖因羽冠兽面神人手臂等处的浮雕,细微到似现似隐,如烟如雾,加上在野外,光线明暗不定而模糊,几被忽略,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只当是云雷纹饰密布的底纹而已。当反山的出土玉器被小心翼翼地送进库房,经过整理后,领队牟永杭复端详这个兽面神人像,他想弄明白朦朦胧胧中的所有细节,然后判断此物何物,它和玉琮的关系是什么,于是便有了刘斌《神巫的世界》中的有趣记录:“牟永杭先生爱好摄影,试着用各种光线拍摄玉器上的纹饰,有一天摄影师张超美在观察刚刚冲出的照片时,兴奋地发现了刻在浮雕图案周边的纹饰,她惊奇地叫了起来,说:‘你们快来看呐,兽面的两边原来是两只手!’我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跑到门口来看照片,我们很快都看清了,那确实是两只手,大拇指向上翘起,是那样的清晰,仿佛正扶住那像面具一样的两只大眼睛。”读完图片以后再看玉琮,便是豁然开朗了:“在侧光下,我们终于看清了刻在琮王竖槽中的神徽的真面。”它是良渚人心目中神的形象,它是良渚人唯一的神。它也明示了墓中人的身份——王,或者巫,而巫、王一也。
无尽的探索与发现
玉琮是良渚文化发现史上一个重要的节点,但既非开始,也非终结。反山发掘之后是瑶山、汇观山,以及山顶多重土色的祭坛。然后是良渚古城,及其中心地带莫角山遗址。2007年12月3日,《光明日报》以《良渚古城: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实证》为题,向世界公布:“2007年11月29日,浙江省考古研究所在杭州宣布,良渚文化核心区域发现一座总面积达290多万平方米的古城遗址——良渚古城。”北京大学教授严文明认为:“良渚古城发现的意义不亚于殷墟的发现……良渚古城是目前所发现的同时代中国最大的古城遗址,堪称‘中华第一城’。”
我们现在所说的良渚古城,由古城的核心区及城外祭祀地及良渚水利系统组成。其中有绵延5000米的塘山土垣,至2014年共发现水坝10处,与土垣组成了古城外围的治水体系,“通过碳14测年,则可以相对了解到水坝营建的绝对年代。目前,水坝的测年数据都落在距今5100年至4700年,属良渚文化早中期,与莫角山高台的始建年代,反山王陵的年代基本一致”(朱雪菲:《神王之国》)。水利专家告诉我,这匪夷所思的水利设施,在古城北部和西北部,形成约13平方千米的水面,蓄水量约275万立方米。测年数据还显示,良渚水利体系并不是短时间内完成的,它是在数以百年计的时间内,在湖沼湿地环境中,不断完善、建造而成。治水即治国,良渚古国乃首创首善者也。笔者多写几句水利,呼之欲出的便是良渚农耕了。没有坚实的农耕为基础,何来制玉,何来神徽,何来琮王?农耕之初,先是野生稻,后来培育稻,水稻也,与水密切相关。《天工开物》云“凡稻旬日失水则死期至”。良渚多水,且有水利系统工程。
在良渚,石犁、石锛、石镰、石刀、千篰、竹罱等农具的先后出土,给出的信息是良渚当时已非刀耕火种,而已进入比较成熟的、生产力大为提高的犁耕农业。在良渚遗址中“发现的那件带木座的石犁,连托带底有1米多长,再算上前面拉犁的人,后面掌辕的人,那么这件石犁使用时所占用的前后间距有3至4米,因此推测良渚文化时期,每个田块的面积已相当可观”(朱金坤:《饭稻衣麻》)。千篰与竹罱,均为取河泥以作肥料的农具,上世纪50年代笔者儿时,崇明农人还使用千篰挖河泥,先木质,后铁质,其称谓未曾变过,千篰是也。竹罱,是用两根长竹竿底部连着可开启的夹子,坐小船于河中间,深入河底夹取淤泥再放进船舱而积肥,江南水乡多此景象,南宋毛珝以此入诗曰:“竹罱两两夹河泥,近郭沟渠此最肥。载得满船可插种,胜似贾贩岭南归。”良渚人,食稻之民也。
至此,良渚的发现已渐趋丰满,却远未完成。良渚人的祖先是谁?良渚玉琮是怎样远走至南越王墓、三星堆、金沙遗址、殷商妇好墓的?当良渚时代,中国与世界特色各具的满天星斗的文明之星火,是怎样互相碰撞的?5000年前的世界,是随大江大河而涌现的人类早期文明相映生辉的时代,良渚其一也。它尚玉,它以玉琮为代表的礼器是礼制的开始,它的神徽是良渚人信仰的明证,它的刻画符号及文字,是当时之世文明信息的传递,它代表中国,它怎能不代表中国?且看良渚古城就有8个故宫之广大……
还有卞家山码头及一件木桨,一只出土的完整的独木舟,良渚人,你是要去远航吗?
(作者:徐刚,系诗人、作家,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