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科夫斯基和儿子安德烈
《牺牲》剧照
《瑞典夏之夜》剧照
塔尔科夫斯基在《牺牲》拍摄现场
《牺牲》剧照
◎黑择明
《创世纪》故事一开始,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这便是光明与黑暗分野的开始,它的意义和影响都是无须多说的。
1985年初夏,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来到瑞典的哥特兰岛,继续电影《牺牲》的拍摄工作。在那之前,他已经在斯德哥尔摩等地陆续拍摄了两个多月,制片人都快疯掉了。
瑞典同行不理解,工作进度不知为何这样慢。这个俄罗斯导演似乎要去捕捉从黑夜到晨曦的“光”。瑞典的夏夜和俄罗斯一样漫长。演员们在一种百无聊赖、枯燥等待甚至愤怒的情绪中,挑剔着这个外乡人,他们嘲讽他的流亡身份,质疑他的工作方式,对他的思维百思不得其解,对必须通过翻译来交流感到沮丧。可是他们却似乎忘记了这个导演是20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几个电影导演之一,是他们邀请来的;他们似乎也忘记了,作为演员,他们对自己在这部伟大的影片(这一点要在很久以后才会被人理解)中将要扮演的角色是懵懂的,对导演的交代是一知半解的。就这样,在白夜的微光中,在争吵中,他们迎来了黎明,也在争吵中,似乎对导演产生了一丝丝认同……
这就是瑞典皇家剧院来北京演出的《瑞典夏之夜》的主要剧情。相信这出时长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戏其实对很多观众来说是“冗长”而煎熬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几乎近似于一种“尬聊”,因此观剧途中,陆续有观众“逃亡”。难道,这仅仅是一部“瑞典人的沉闷”加上“俄国人的沉闷”的双重闷戏?可是,作为有着伟大戏剧传统的瑞典皇家剧院,为什么要将这样一部作品带到中国?为什么不是斯特林堡,比如《朱莉小姐》或《鬼魂奏鸣曲》?那样不是更令观众满意吗?
塔尔科夫斯基拍片为什么这么“慢”
然而,这出戏在首都剧场上演的意义可能是“超前”的。一方面,这出戏需要更有准备的观众;另一方面,它所蕴含的对于艺术的理解,都藏在这种似乎的“无聊”之下,并且,这种理解是启示性的,无论对于观众还是戏剧人。
一切都要从这个故事的“戏中戏”,即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一部电影《牺牲》说起。
《瑞典夏之夜》的戏剧时间,准确地讲是1985年5月中旬。这个时候,塔尔科夫斯基已经知道自己罹患肺癌。像往常一样,他以十分的虔诚投入到自己的电影创作中。不同的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他要在其中表达自己对于艺术、对于生命的最后的理解,因此,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如此,他的工作进度为什么这么“慢”?
这涉及对作为艺术的电影本质的理解。一方面,这与塔尔科夫斯基在苏联的工作方式有关。在西方商业资本逻辑下,电影作为一种商品,对成本控制(包括预算,也包括拍摄进度)有着严格的要求,但是在苏联并非全然如此,比如塔尔科夫斯基本人在《潜行者》拍摄结束的时候,发现全部胶片洗印出来后完全达不到自己的要求,于是又换个摄像师重拍了一遍。这种不计成本、艺术上的精益求精正是他一贯的作风。另一方面,这来源于他的艺术观。这并非人们所误解的他将艺术与宗教混为一谈。他其实是这样说的:
艺术家和圣徒之间确实有相似性,但务必要看到其中的区别,那就是人们要么尽量去靠近造物主,要么致力于拯救自己的心灵。那么,问题就在于你是自救呢,还是去创造普世性的、丰美的氛围。谁知道我们能在世上活多久呢?我们应当知道,上帝随时会带走我们……这是一部电影的主题!如果我想拍圣安东尼的话,会做这个主题的。我会尝试理解并解释这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迫在眉睫的问题。最后,我们会不会死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最终都会死的——要么一起死,要么先后死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艺术家更苦,责任更重大。因为僧侣本身不用去创作,他们要远离俗世,而“可怜的艺术家要深入那泥泞中,让自己活在当下”。
《牺牲》正是一个关于“当下”,关于“生与死”的电影:这是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故事。世界末日会不会到来?我们是否已经在这“末日”中?人类还需不需要得救?怎样得救?这正是一部关系到每个人的电影。塔尔科夫斯基拍这部影片与他的“当下”密切相关:其一是日渐严重的肺癌,其二是在这部电影完成前不久,切尔诺贝利爆发的核泄漏正好“应验”了电影的主题(塔尔科夫斯基很早就关注到核问题,他甚至认为,核战争其实从奥本海默核试验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他本人的肺癌也被认为是由于拍《潜行者》的时候在外景地受到了核辐射)。这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都说明影片的“末日论”主题极为严肃、不容忽视。
《牺牲》有《聊斋》狐仙故事的影子
假如说,首都的观众对“苏联时间”并不陌生,《瑞典夏之夜》也与此有关,从而与我们有所关联的话,那么另外一种关联我们大约不会想到,那就是《牺牲》故事的源头之一,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牺牲》的最早源头可以上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塔尔科夫斯基一直想把《白痴》搬上银幕,梅诗金公爵那种“神圣的愚痴”的精神形象非常令他着迷,但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他的另一个故事《巫婆》,在莫斯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雏形,他的制片人莱拉·亚历山大-卡列特认为,《巫婆》的故事来源于塔尔科夫斯基在日记里写下的《两个遇见狐狸精的人》,这个关于狐狸精的故事正是来源于《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在俄文版本中不是按照原来的短篇故事形式翻译的,而是根据故事内容分成不同的篇章,狐狸精的故事都在一起。据密友回忆,塔尔科夫斯基对《聊斋》很感兴趣。但后来《牺牲》故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难看出原型,狐狸精的特质其实被分散在两个女主人公身上:一个是“巫婆”,即亚历山大家里的女佣玛丽亚,她具备超能力的“狐仙”特质,是“好”的狐狸精;另一个是亚历山大的妻子阿德莱德,她是“坏”的狐狸精,外表狐媚十足、控制欲强、满口谎言、狐性多疑。但故事最后已经看不出《聊斋志异》的踪迹,虽然这也是一个关于“魔法”的故事。
那么,《牺牲》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故事的主人公亚历山大是一个著名的记者、文艺批评家、演员,以扮演梅诗金公爵著称(这一点正是与《白痴》的互文)。在他生日的这一天,他得知核灾难即将爆发,人们也都处在惶恐中,于是生命中他第一次开始向神告解。为了避免临近的灾难,他发誓要抛妻弃子,烧掉房子,沉默不语。这时候跑来一个奇怪的邮递员,他告诉亚历山大,为了拯救人类,他必须和当地的女巫睡一觉。第二天一早亚历山大醒来,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他记得自己对神的誓言,于是烧掉了房子,但是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仿佛是一个“醒世危言”,也正是在离开苏联,真切见识到全球的“现代性”孕育的种种问题,包括核危机、生态、道德等等之后,塔尔科夫斯基切实感到信仰(无论是哪一种)缺失的可怕,人的精神的萎靡、道德的沦丧,这也正是《乡愁》表达的主题,也恰好是厄兰·约瑟夫森演的那个“怪人”在自焚时说的:要让一个疯子来告诉你们这些麻木的人……通过《牺牲》,这个自知即将离开人世的导演告诉我们,解决危机之道在于,从内心深处培植起我们对于正道(也可称“光明”)的信念,正像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开头亚历山大为儿子种下一棵树,但这棵树其实是死的,他给儿子讲述一个东正教教士栽下一棵枯树,每天给他浇水,令其复活的故事。在影片的结尾,亚历山大被精神病院的救护车带走,男孩依然为海边的这棵树浇水,海风中,树梢晶莹闪烁,仿佛生发了新枝新叶。(这个小男孩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因为这部电影,塔尔科夫斯基是献给自己的儿子安德烈的,一份如此厚重的父爱。)
伯格曼和法斯宾德的御用女演员都曾试镜《牺牲》
如果不觉得有什么危机,继续歌舞升平,那么塔尔科夫斯基的这些想法很容易被视为宗教的布道。这也正是《瑞典夏之夜》一剧所展示出来的,“俄罗斯导演”与瑞典演员们的矛盾根本之所在。主人公“我”对他宣称自己没有信仰;女主角罗蒂对他有一种近乎私情的仰慕;男明星维克多不耐烦地只想赶紧演完走人;女制片人因为预算失控而歇斯底里……这部戏所展示的,完全不是国家或民族性的差异,而是一种理解的过程,对那个伟大的、具有全人类道德情感的导演从不理解到慢慢理解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不易觉察而且沉闷,但随着晨曦之光的到来,这个过程于是也明晰起来了。男主角厄兰·约瑟夫森写下这个剧本,瑞典皇家剧院将其搬上舞台,便是对塔尔科夫斯基的理解与致敬,致敬他在瑞典拍出了这样一部伟大的电影,他们“与有荣焉”。
作为戏里戏外高度一致的“亚历山大”,瑞典国宝级演员厄兰·约瑟夫森本身也是剧作家。这部戏他采取了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策略,《牺牲》以及塔尔科夫斯基纪录片的影像是实的,其余多为虚构,但又与《牺牲》电影共振,完全可以看作是剧中人解读自己所演角色的过程。
实际上,当时在哥特兰岛上的《牺牲》剧组有50人之多,这对于一个小岛而言非常多,但这部戏就选取了几个主要角色而已,且都进行了艺术加工。剧中的“我”就是约瑟夫森自己。因为他和塔尔科夫斯基合作过《乡愁》,其实他最了解导演创作意图。因此他和“俄罗斯导演”的对手戏更多是一种关于艺术、关于人生的交流。女主角罗蒂被设定为资深瑞典女演员,但这个角色(即《牺牲》中亚历山大的妻子阿德莱德,一个很“作”的名媛)原型其实说来话长。
塔尔科夫斯基选角的时候经历了漫长过程(他一贯如此),试镜的演员从伯格曼的御用演员丽芙·乌曼到法斯宾德的御用女演员汉娜·许古拉,都没入他的法眼(侧面也说明他在电影界的影响力),最后是英国女演员苏珊·弗利特伍德赢得了这个角色。苏珊是莎剧演员,在影视方面的成就不多,当年只有30岁。据说她赢得角色的原因是她的走路姿态非常果敢独立,裸露的双肩散发着珍珠贝母般的光泽,这都符合一个养尊处优又带有跋扈风格的贵妇的感觉。从年龄上来看她和《瑞典夏之夜》一剧中的罗蒂并不一致,但苏珊对塔尔科夫斯基无比仰慕,绝对崇拜,甚至不乏爱意,这种感觉很像罗蒂。从年龄上来看,电影中演“巫婆”的演员较为接近罗蒂,但她是冰岛演员,塔尔科夫斯基选中她是因为觉得她非常像达·芬奇笔下《博士来拜》中的圣母玛利亚。
戏剧中另一个重要的角色,不停拿自己扮演过“艾希曼”(即那个著名的纳粹,“平庸之恶”的当事人)说事儿的维克多,在影片中所演的角色就叫维克多,他有点儿“男花瓶”意味,影片中的演员是当时红透瑞典的男明星斯万·沃尔特,属于当时的性感偶像。当然这些商业片明星的“平庸”特点在戏剧中被放大了,也放大了瑞典作为一个消费主义社会,即电影《牺牲》所批判的各种精神缺失的社会的活靶子的形象。但实际上相比而言,瑞典电影人已经非常“将就”作为艺术的电影了,剧中那个快要发疯的制片人是真实写照,因为电影严重超出了预算。最后塔尔科夫斯基的成片是195分钟,已经抓狂的制片人强迫他剪到150分钟。
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1986年戛纳电影节上,《牺牲》令一众影评人潸然泪下。因为他们懂得这部电影的价值。但是它只获得了“费比西”奖,影评人、记者将此称作“耻辱”,但也只能抗议。当年获得“金棕榈”的是英国影片《教会》(罗伯特·德尼罗和杰瑞米·艾恩斯主演),今天看起来这就是一个严重的“事故”。塔尔科夫斯基已经不能到现场,他的小儿子安德烈代他领了奖。当这个小男孩像大人一样走上去,仿佛电影中的男孩从银幕中走了出来。在影片结尾,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响起的那一刻,正如一个启示:“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牺牲》剧照供图/瑞典皇家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