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7月底,央视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总导演徐欢带领团队去上海出了一趟差。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与身在上海的博物馆方的专家见面,为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第四季进行筹备工作,与专家学者们一同甄选出25件主文物。
第四季是收官之作,承担了上至五代、下至明清文物的梳理。这次去上海还有个很关键的任务——与研究明式家具的专家开会,探讨如何把明代家具简洁、舒适兼具美感的风格展示出来,如何把有关木工、木匠的故事呈现出来。
彼时,距离《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三季播完,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忙碌的间隙,团队的主创人员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采访。
《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三季于今年6月份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并在b站上线。打破“续集难火”的魔咒,《国宝》依然火爆,它用更加生动鲜活的国宝故事、更加新潮有趣的技术表达再一次抓住了观众的心。
截至目前,它已经在b站收获几百万播放量和近2万条弹幕,豆瓣评分高达9.5分,被网友誉为“5分钟中华文明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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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物“平视”
展现国宝的每一个亮点和每一道缺陷
在第三季,片中展现的文物时空进入到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总共呈现了18家博物馆的25件国宝,带着《洛神赋图》《兰亭序》、敦煌飞天、昭陵六骏等国宝依次亮相,向观众一展魏晋风骨,再现大唐气度。这季文物涵盖了书法、绘画、壁画、画像砖、雕塑、造像、金银器、兵器、文书等多个门类,多维度展示文物背后的技艺、审美、文化和生活方式。
《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三季规避了高冷的学术性叙事,主打的核心是“在乎现代人的感觉”,要和观众站在一起。
在拍摄第四集《青州龙兴寺佛教造像》之前,分集导演崔宇对佛像并没有太多了解,这次终于让他有了近距离观察佛像的机会。每天从开机到拍摄结束,主创团队都要跟佛像共处很长时间,少则七八个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在展馆里,崔宇不停地转圈,看每一件佛像,突然感觉——佛像脸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究其原因,崔宇觉得,是因为平常人们在观察佛像的时候采用仰视的视角居多,而这次,终于可以用平视的角度与其交流。“我们有一个专门的机位,把摄影机抬升到与佛像的脸平齐,在影像语言里,它就让佛性具有了人性。”崔宇说。
与文物平视,这也是《国宝》系列的总摄影师杨明阳与总导演徐欢共同拍板决定的。团队希望建立这样一种影像态度——和国宝平视,近距离观察其身上的每一个亮点和每一道缺陷。
在此之前,人们对于文物的态度往往是仰视的,许多纪录片着重表现建筑有多么宏伟、雕像有多么肃穆,显示它们的伟大。
《如果国宝会说话》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影像规律。
对于这一点,崔宇深有体会:“为什么我们从平视佛像的角度获得了一种亲近感?仰视佛像的时候你是怀着诉求的,崇敬也好,倚靠也罢。但当你平视的时候,你才真正观察到佛像的长相,佛像和人的脸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其追求对称,对称和几何的感觉是雕塑才能达到的美感,这种美感背后是秩序的美感,自然而然就会有。雕塑这个作品的工匠,当时也是平视的角度,这就等于我们还原的是佛像在被创造过程中的样子。”
这集的掌镜人是纪录片总摄影师杨明阳,他用超近距离的镜头拍摄青州佛造像的脸颊、手脚、身体、衣装,甚至是指尖。他拍佛像脸上圆润饱满的线条和温柔隐约的微笑,也拍佛像身上剥落的金箔和残缺的末肢。
主创人员告诉北青报记者:“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国宝讲其身世和历史,每一个疤痕和细节,露脸的事儿也讲一讲,遗憾的事儿也讲一讲。”
如若不是这些近距离平视的画面,观众似乎很难感受到,那些以往我们需要仰视的庄严佛像,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伤痛和遗憾,那一刻,观众理解了岁月,也更理解了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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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引人泪目
凝视文物时,也“清空”了自己
镜头之外,文案也配合得感性而又深情,“有人曾经亲眼目睹佛像的袈裟从鲜红变成淡红,也有人见证了佛像脸上的金箔一片片地脱落。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人们不把这些碎片全部拼接,恢复完美的样子,因为人们发现,在这些无数的疤痕中见到了一个又一个历史的细节,在这些星辰般的碎片里看到了人类在苦难中前行的脚步。”
《青州龙兴寺佛教造像》末尾那句“我们哭着降临世界,却可以笑着走向永恒”,也成为本季最流行的解说词,触动了很多人。
像这样的黄金文案,在《国宝》中还有很多。文案在片子中的地位至关重要。事实上,很多文物其实已经在其他的镜头中被表现过很多次了,怎样做出新意?撰稿曾辉告诉北青报记者,首先这是一个把厚书读薄的过程——因为只有5分钟,因此要从“厚书”中选择出这件文物最为看重的特性。
索性,他决定“清空”自己,去认认真真观看文物的全貌——要想打动观众,首先要打动自己,反复去观察素材中拍摄下来的这件文物。
曾辉感慨道:“在创作《人头壶》的那一集,我‘凝望’着人头壶的双眼,想象人类历史怎样像影像回放一样、白驹过隙般一路走到今天;想象从人头壶那简单质朴的创作,到今天变化万千的造型艺术,再到人类文明如今的发展。然后,该有的文字,就会自然而然写出来——六千年,仿佛刹那间,村落成了国,符号成了诗,呼唤成了歌。”
有不少观众好奇,《国宝》里的文案和影像哪一个先诞生的呢?曾辉也给出了答案——创作思考其实是同步开始的,文案从初稿到最终播出版也是经历了许多次修改的。有必要的情况下,撰稿还会去文物现场进行踩点调研。之后,导演会依据文学脚本来设计拍摄方案。拍摄结束,再统筹拍摄素材进行剪辑。在粗编剪辑完成的基础上,撰稿再次进入,与导演一起对解说词进行修改润色,最终完成播出版。
“我们可以把每一件国宝都看做我们的文化或者说人类文化中的‘基因密码’。本质上,我们就是在用影像、文字、声音等等去记录。我们希望人们看到我们的影片,接受这样的‘基因密码’,还原文物所代表的时代特征,文明特质,并投以自己的思考,寻找美与智慧的真义。因为每个人都是文明延续的基本粒子。”曾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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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一下大开“脑洞”
为每件文物“独家定制”最合适的技术和叙事方法
如果说第三季与前两季相比有什么明显的不同,那么现代信息技术的运用就不得不被提到,通过技术对文物进行“活化”处理,可以说是本季《国宝》的亮点之一了。完成“活化”、让文物自己讲故事可不是件容易事,导演们不开脑洞是不行的。
纪录片主创团队向北青报记者提到了三种典型的呈现手法来解释:补充性动画、剧情动画和声音塑造,分别被运用在了《洛神赋图》《阿斯塔那俑与文书》“高昌诉讼官司现场再现”和《银鎏金论语玉烛龟形酒筹筒》“李太白、岑夫子、丹丘生以酒筹筒行酒令”这三集中。
其中,《洛神赋图》是补充性动画,起到增强现实的作用,是让文物中不太被注意到的细节动起来,观众会发现曾经在静态画面上注意不到的东西,就觉得美。的确,《洛神赋图》和《敦煌飞天》里的元素都动了起来,当你看到了洛川的水波荡漾、洛神的衣裾飘飘、回眸一笑,当你看到了敦煌藻井纹案律动如海浪,会产生一种独特的沉浸式体验。这些观众过去只能通过想象来完成的体验,如今被用技术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阿斯塔那俑与文书》“高昌诉讼官司现场再现”就属于剧情动画,是分集车钰导演开发出来的,也是在和总导演来来回回的沟通中确定的。为了找出最适合这一集主角文物的表现手法,车钰没少动脑筋。
阿斯塔那的佣不会动,留存下来的文书也只是一张纸,没有画面感,怎么让其立体起来?这种文物注定不能以传统的方式呈现,人文关怀也好,法治精神也罢,阿斯塔那的这些文物注定要讲点故事才能被观众理解。于是,阿斯塔那的俑长出了眼睛、动了起来,他们在热闹的高昌当地集市上有了小的纠纷,人物有文官高录事,有纠纷当事人双方曹二郎和李三,还有排排站的吃瓜群众。文书上记载的那场小官司,被以俑作为原型的动画片呈现出来,这集成品也被网友称为最“皮”的一集。
而到了李太白这一集,掌握的素材同样只有文物本体——银鎏金论语玉烛龟形酒筹筒,但这集成片最终却没有使用任何动画,全都是实拍静态的酒筹筒,只借助剪辑的节奏和光影变化。而着力点放在了声音空间的塑造,观众看的都是文物,但是它用声音和台词营造了一种话剧的声音效果,还原了三人那晚的对酒当歌。引领观众去到目光所及之外的空间,这就是声音塑造。
这些技术运用,可见主创为每一集都独家定制了最合适这件文物的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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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钟一集做到“无尿点”
让国宝发声,而不是通过国宝,发你的声
当然,最令团队“挠头”的还是文物的选择,这也是每一季最开始要做的工作。比如正在筹备的第四季,刚刚开始筹备工作,大家已经选了七八个版本的候选名单,但仍然不够满意。
总导演徐欢经常在敲定哪件文物做主角时这样对团队讲:“创作中要不断思考两个问题:第一,这件文物哪里打动了你,你要把它写下来;第二,打动你的点是什么?是你自己强加给古人的观点,还是有着稳固的学术支撑?我们要让国宝发声,而不是通过国宝,发你的声。”
所以,这些国宝之所以能打动观众,其实在创作阶段就先打动了创作者。团队里有公认的一句话:如果你自己做的片子你连5分钟都忍受不了,那一定是不对的。
《国宝》第三季延续了5分钟一集的长度,但没有人能保证5分钟就能让观众激起兴趣。因此这是整个导演组最较劲的地方。分集导演祝捷说:这是这个片子最难,却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主创人员清楚,观看者对5分钟和15秒的片子的预期就是不一样的。
比如第二集的王羲之《兰亭序》神龙本,导演觉得,《兰亭序》的好有太多可说的了,但5分钟的时间,说什么都觉得片面与不足,倒不如看着王羲之一起写完。
于是,片子通过大数据算法模拟书法真迹,重现了其创作场景,把观众带到“永和九年”的会稽山,这一集以动画的形式,逐字逐句还原了王羲之写下这幅天下第一帖的场景。就连原帖中的笔误、修改,都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还原,观众的情绪随着挥毫落纸的瞬间起伏,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空里,一同畅快聊天。《兰亭序》分集导演冯雷说,《兰亭序》是最自然的书写,王羲之的性情、文采、书法完美融合,跃然纸上,需要观者静下心来细品。这就是《兰亭序》一集中,让观众直呼“震撼到头皮发麻”的创意源头。
而像《立狮宝花纹锦》这集,就完全不用解说,全片通过影像和音乐像浪潮一般推动向前,也产生了5分钟内可以一直具有黏性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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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成“中华文明视频索引”
对哪个文物感兴趣了,观众再自己完成延伸阅读
5分钟一集,让国宝讲自己的故事,这个创意是怎么来的呢?时间还要追溯到5年前。
2015年,是短视频兴起的一年,也是《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一季项目立项的那年。在立项之初,主创团队只是打算用较短篇幅的视频表现国宝,搭上短视频的浪潮,但并没有明确要做如今成片的概念。
不过,在第一季反反复复的头脑风暴会议中,主创团队发现,文明有文字的索引,却还没有视频的索引。分集导演祝捷说,一个大部头的文明史大家可能敬而远之,但如果我们做出一个精彩的索引小册子,你只需要先看完5分钟,如果对哪个文物感兴趣了,那可以自己完成延伸阅读。至少在观众心里种下种子,让他们能觉得中华古文明是很酷的,是很有趣的。团队希望,观众点开片子就看到中华文明的一个脉络。
做文明的索引,这个由头太大了,第一要经得起考究,第二要足够简洁。核心“索引”两个字,对片子的最大要求就是“避免学术争议”。 所以,在前期筹备过程中,要从不同的论文中求大同,最后找尽可能权威的专家求证,也经常会遇到看了很多资料,写了很多方案,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做不下去的情况。等片子做完提交专家组审核的时候,还经常会在可能引起争议性的点上反复推敲。
“所以5分钟的片子,经常会写上一二十稿脚本。”祝捷回忆。
《国宝》系列每一集的开头,都是由一条灵动的语音留言引出的:“你有一条来自国宝的留言,请查收。”这个点子是声音导演王彤偶然想出来的,在《国宝》第一季片子音编快要完成的时候,王彤偶然在自己手机里听到留言信息,便产生了这个想法。
文物从远古发给现代人的留言,我们查收了,也看到了。
就像分集导演车钰所说,每件文物自带的信息十分丰富,其储存着被创造时的时代记忆,成为了古人创造力物化了的存在。
文物历经万千个昼夜,在途中所幸与人们的记忆相遇,这是件浪漫的事。《如果国宝会说话》用古今碰撞的形式告诉我们,历史和文物不一定冷冰冰地被封存在过去,也是有温度、带着烟火气的。
问答
北青报:要做到让普通观众也能看得懂文物,记得住文物背后发生的故事、接地气,在文案方面主要做了哪些处理和侧重?
撰稿曾辉:其实我们没有在创作中刻意考虑“接地气”这样的问题。这对于纪录片创作来说,有时候是一个伪命题。我们并不是在做一篇艰深的学术论文。作为撰稿,我在这个系列中所有的文字创作,都尽量使用当代中文的书写方式。同时,我们有时会考虑使用流行语汇,但那一定不是必须,而只是为了恰到好处地表达。写作行文上会有一些技巧,节奏、排比、韵脚等等,但那些一定都是为了准确传达内容而服务的。所以回到问题本身,谁是普通观众,谁是不普通观众呢?在我们眼里,我们就是用影像与观众进行平视的“对话交流”。
北青报:b站的弹幕中出现比较多的词就是“泪目”,许多年轻人看完每一集都会不自觉地被感动,这种感动是因何而起的?
分集导演车钰:这种情感的共振,或许像是人们在某一情景下忽然可以与诗词产生共鸣,好似作者表达出了原本自己道不清的情绪,是跨越时空的互相理解。因为国宝不仅仅是物,其存在是有了古人的创造,如此在时间的长河上漂流,作为信物将我们牵连。或许是感受到这股来自文化基因根源的力量,我们会不自觉地被感动而“泪目”。
北青报:b站的观众反馈给你们什么样的影响?
分集导演崔宇:《国宝》团队的主创人员里有不少年轻人,有90后,甚至还有95后。在做片子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得到年轻观众的喜欢,也许是团队里的90后多了,自然而然让片子散发出了“年轻”的气质。
分集导演冯雷:b站弹幕的实时反馈对制作者帮助是很大的,在看弹幕之前不知道观众能不能产生共鸣,当看到有激励自己的弹幕时,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这种反馈是比较真实的,大家都是完全陌生的,没必要藏着掖着,都是有什么就直说的。制作者能得到最直接的一手信息,而且基本上都是直接针对那个时间段出现的画面或声音,就如同电影院里看片子时坐在你身边的陌生人,有助于修正你的判断力。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雷若彤
供图/《如果国宝会说话》节目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