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薇
不久之前,日剧《半泽直树2》强势回归,金融业精英半泽直树率领一众坚守正义的热血青年,向强权宣战。酣畅淋漓的职场大战,让观众看得解气、过瘾,暂时忘却了现实职场中的等级尊卑和丛林法则。
热血、励志向来是日剧的拿手好戏。职场、校园、爱情等主流类型剧中充斥着为实现梦想,执着奋斗的有志青年。上世纪80年代《阿信》中寒门女成长为企业家的传奇,曾激励了一代日剧观众。90年代日剧黄金期打造了诸多主人公逆境翻盘的经典范本,比如《101次求婚》中草根迎娶白富美的爱情童话,《龙樱》里学渣逆袭变学霸的考场神话。新世纪以来,《海女》《半泽直树》《重版出来》《卖房子的女人》《东京大饭店》等一批元气满满的优质励志剧,带给观众源源不断的正能量。有“努力一定会成功”的信念加持,无论现实多么残酷,经历多么曲折,片尾总能迎来主人公们的人生巅峰。
然而在日本的现实社会中,很多人往往因为没有才华和运气的眷顾而挣扎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拿什么来拯救那些为主角们陪跑、伴读的“失败者”?被贴上“平庸”和“废柴”标签的普通人,生存意义和人生价值又为何?
在形态多样的日剧中有一类偏冷门的“反励志”题材,以现实主义的视角,展现普通人的生存困境,直击日本社会痛点。以网络为播出平台的《火花》和《东京女子图鉴》是这一类型剧的代表作。《火花》根据芥川奖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性格懦弱的青年德永在漫才(类似对口相声的站台喜剧)界打拼,立志出人头地,最终铩羽而归的故事。《东京女子图鉴》展现了乡村女孩绫到东京追寻美好生活,逐渐迷失在各种诱惑和选择中。这类作品真实、细腻地展现了主人公追逐梦想的过程,写实的风格贴近日常生活,人物塑造具有可信度。
向往成名的德永在竞争残酷的舞台上拼命逗笑,却在生活中饱尝冷眼和心酸。野心勃勃的绫在物欲横流中蜕变为职业精英,却无力打破婚恋中的阶级壁垒和性别歧视。主人公们有理想、有付出,依然被现实吊打,这样的剧情设置是日本很多都市打拼者的真实写照。再加上人物和环境具有典型性,观众很容易对故事产生情感投射。
《火花》中德永和前辈神谷的逐梦,就像是奋力照亮夜空、却转瞬即逝的烟花,悲壮得使人心疼,却也感动得让人泪目。《东京女子图鉴》里绫和各色的职场女孩对幸福人生的追求,折射出当代都市女性在事业和婚姻抉择中的虚荣和无奈。前赴后继的都市寻梦者或许最后会像德永一样理性地向生存低头,也可能如绫一般挺胸朝欲望前行。难得的是两部网剧均采取客观叙事的姿态,主人公的功过是非交由观众去判断和反思。对于有梦想和欲望的人来说,生活还要继续,认识自己的平凡、接受自己的失败,与自己和解,带着心灵伤痛继续成长,或许无奈,但却是一种务实的自我救赎。曾经挥洒过的青春和热血,待人生回头看时,至少不会徒留遗憾。
如果说,以上两部网剧所传达的“努力了,不一定会成功”是对励志剧套路一种反抗,那么近年来不少电视剧触及的“无欲无求,逃避现实”议题,是否可以看成是对传统日剧价值的颠覆呢?日本1980年代“宽松教育”改革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即所谓的“宽松世代”已步入成熟期。日剧《宽松世代又如何》对缺乏竞争意识、没有责任担当、以自我为中心的“平成废物”典型有过生动的刻画,不是窝囊得让人郁闷,就是叛逆得让人头痛。
后泡沫经济时代,日本陷入低欲望社会,文学影视作品中的主人公们也随之“丧”起来,昔日遭人鄙夷的“废柴”角色和令人不齿的“逃避主义”在日剧中大行其道。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是有用》引发了对“逃离职场、重启人生”生存方式的思考。该剧女主人公森山实栗心理学硕士毕业,踏实肯干却无法在职场中获得认同,于是选择逃离职场,在家政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试图通过契约婚姻,兑现家庭主妇的劳动价值。该剧本质上还是主人公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励志剧套路,但借助女性高学历难就职、职场性别歧视、家庭主妇贡献被低估等社会性议题,挑战日本大众对于婚姻契约本质和女性价值实现的固有观念。
2019年的热门日剧《我的事说来话长》和《风平浪静的闲暇》都是关于缺乏社会竞争力的主人公选择逃避现实的故事。《我的事说来话长》中年过30的岸边满经营咖啡店失败后,常年居家啃老,以搜刮零钱和打散工维持低欲望的生活。《风平浪静的闲暇》中年近30的白领大岛凪在职场和两性关系中习惯于察言观色,委曲求全,慢慢迷失自己。然而与网剧的冷峻、犀利不同,在电视平台播出的日剧,多走温情、治愈路线。编剧们用对人生困境出口的浪漫化想象,淡化观众对主人公逃避现实的质疑。《我的事说来话长》本质上属于碎碎念的温馨家庭伦理剧,无业游民岸边满虽然游手好闲,却能凭借斗嘴和诡辩,缓和家庭矛盾,最终在亲友的鞭策下,重新踏上求职之路。《风平浪静的闲暇》则改编自少女漫画,缺乏主见的上班族大岛凪在职场遇冷和感情受挫后,与过去做了个“断舍离”,以重拾自我。在这类主流商业剧中,逃避困境被包装成一种自我救赎的有效方法。在理想化的剧情设置中,人生如果遇到不如意,可随时按下暂停键,给自己放一个悠闲的假期,就能实现破茧成蝶、涅槃重生。这样的成人童话看起来很美,却没用。
观赏这样的作品,似能听到借主人公之名发出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叩问。前途受阻非要与命运死磕吗?昭和时代的价值观还有流通性吗?如果像森山实栗那样,回归家庭还能创造经济价值;像岸边满那样,闲赋在家却不对家庭造成经济负担;像大岛凪那样,给自己放个假就能修复心灵……那么逃离这个按丛林法则运转的现实社会,对于不具备竞争力的一族来说,不是更好的选择吗?这或许是日本“宽松世代”普遍的人生疑惑。人类的上进心背后深藏着对平庸的恐惧,然而在日本社会畸形发展的作用下,本该属于社会奋斗中坚力量的青年一代,却走向了坦然接纳自己的窝囊和平庸,对人生和未来缺乏兴趣和理想的方向。剧里剧外是共享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的迷茫一代,也难怪近期的主流日剧会展现出对这类价值转向的包容和理解态度。
必须承认,当代日剧中对性别歧视、阶层固化、强权霸凌等日本社会问题进行了足够多的关照,但却始终提供不了解决途径,只能用亲情、爱情、友情这些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为主人公的“丧”提供疗伤治愈。无论是立意深刻的小众网剧,还是基调温馨的主流电视剧,所有的“失败者”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火花》中德永和亦师亦友的神谷一路相互鼓励扶持;《东京女子图鉴》里绫兜转十年,还有男闺蜜携手相伴;《我的事说来话长》中的岸边满始终有家人的支持和鞭策;《风平浪静的闲暇》里大岛凪避世恋爱两不误。
由此,形式上的“反励志”剧,其实在主题和立意上相当治愈,甚至励志。这类剧集往往通过现实主义的手法,展现当代日本社会中,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和心理状态,鲜少对主人公的多元价值观进行是非对错的评判,而是以开放和包容姿态对人物的行为动机和社会心理进行深入的挖掘和细腻的展现,并力图为其困境寻找出口。当然,日剧也很擅长将歪理包装成真理,观众一不留神就会像是《我的事情说来话长》中配角们一样,被男主人公不着调的碎碎念牵着鼻子走。所谓的“反励志”剧,究竟是醒世良药,还是精神麻醉?反转的结局,到底是现实的投射,还是叙事的策略?终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