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准时下班，担心来不及回家炖排骨，我跟朋友吐槽。朋友在电话那边怒吼：“知足吧！你是我认识的全北京下班最早的人了！”

　　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就是我死活坚持留在北京的原因吧。

　　大三时，身边的同学都手忙脚乱地规划未来。有的一边争着在名牌大学里刷绩点，一边申请出国；有的去知名事务所实习。我最大的梦想是赖在校园里读书，最好还在北京。我挑了一所985大学考研，很快定下来方向，买齐了参考书，专心看了一年。

　　我最心仪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甚至读了全套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可我考研是为了什么？为了名牌大学的学历。当我知道这个专业很难挤进复试时，我毫不犹豫放弃了，换了其他。

　　读研的三年，我知道不可能再读博，很早就去实习。我投了一份简历，是一家儿童刊物。面试时，主编问我：“你怎么没报考公务员？前面好几个都报了。”我实话实说：“就是，不喜欢啊。”心想：这是加分项吗？别人如果考上公务员，就不会留在这儿了吧。

　　这份工作我一直做到现在。同事问我，为什么来这儿，薪水是不是太低了？我说，月薪是不高，可是，同事和上级很好，这份人际关系大概值2000块吧，这样月薪就相当于实际工资再加2000元。听的人都表示哭笑不得。

　　是有点儿不靠谱，但我也有自己的考虑：平台不错，工资勉强够，住得近，很少加班，我还有精力主动读书、学习，这都是附加值。我曾经因为没有五点准时下班，担心来不及回家炖排骨跟朋友吐槽。朋友在压力非常大的外企，九点下班是常事，工作日只能叫外卖。她在电话那边怒吼：“知足吧！你是我认识的全北京下班最早的人了！”

　　我的直管领导非常有趣，也很有才。我入职后写的第一篇稿子是关于儿童网购的，自觉有调查有数据，内容不错。结果被领导批评了，“不够客观，没考虑落后地区不会网购的儿童”。

　　我很郁闷，跟老家的同学吐槽。她当然第一时间挺我，“领导是不是看你是新来的，给你下马威啊？”我差点笑出来，在老家的小城市，确实很难想象这样的工作关系：一个前辈，没有私交，批评你不是因为职场的潜规则，而真的是为了你进步。

　　北京也有职场倾轧，但和小地方比，它不是胜在更干净，而是“潜规则”之外，北京真的有许多宽松的职场环境，让人有胆量试错，有底气不亦步亦趋。

　　一次，我不愿接受主编的修改建议，站在那里他一句、我一句地顶嘴。后来，我被约谈了。但领导的谈话内容很中肯，中心思想是：你这样的脾气，部门内还行，以后在别的地方是要吃亏的呀！

　　在巴掌大的出租屋，我们没少吵架，大到要不要小孩、换不换工作，小到你为什么不刷碗、你能不能不板着脸

　　上周末，我不小心打翻了一瓶辣椒酱，玻璃碎了一地，我蹲下来哭了半天。辣椒酱是爸妈来北京时带的，我才来得及吃了一勺。妈妈说，爸爸知道我爱吃，特地买了家乡秋天才有的红辣椒，鼓捣了一天才做出来。我一听，又哭了半天。

　　我读书时，从没这么想家过。工作以后，才懂得家的珍贵。

　　每天在人潮汹涌的地铁换乘站，走路都得蹭着地前行，胡适怎么说来着，“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用在此处正合适。出了地铁站，马上扎进便利店，买个饭团当早点。如果我妈知道我这样打发早饭，一定会数落我，“你就不能勤快点儿，早起半个小时，自己做吗？”我还真想念从小到大爸妈给我做的早饭，有荤有素，从不凑合。可是，在北京，有早起做饭的上班族吗？那得是什么钢铁意志啊！

　　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敲着键盘，我就会想起我妈说的，“你们是不是一人一小块地方，然后都盯着电脑，键盘敲得贼溜？”别说，概括得还挺生动。我妈说，“没我办公室舒服。我一人一个屋，中午往沙发上一躺，睡午觉。”能这么比吗？比我大两级的上司，办公室还没沙发呢。

　　爸妈不求小孩拼出什么事业，只要开开心心，吃得好、住得好，身体健康，很多同龄人都这么说。父母知道我薪水低，总想补贴我。我在网上买些吃的用的寄回去，他们一概不稀罕，只希望我“把自己弄明白了就行”。

　　我尝到的另一个人生滋味，就是以前认定“恋爱大过天”，但工作了、结婚了才稍微懂得“贫贱夫妻百事哀”。刚搬到出租屋时，我看了很多“生活不是租来的”“出租屋气质爆改”的帖子，心血来潮买了好多用品。谁知房屋老旧，水管漏水，柜子发霉，灯不亮，油烟机不起作用，热水器旧到不敢用。不到一个月，我们把家用电器或换、或修了个遍。

　　我买了一个提拉马桶盖的把手，谁知男友一拉，把手掉进马桶里，没等反应过来，冲水按钮已经按下去了。得！马桶堵了！找人上门修，修完一报费用，两百！

　　搬家已让我筋疲力尽、囊中掏空。付修马桶的两百元时，我手机里多一分钱都转不出来了。我又气又委屈，冲男友喊：“你不能捞出来再冲水吗？”他顶回来：“你不能不买那些不好用的玩意吗？”

　　在巴掌大的出租屋，我们没少吵架，大到要不要小孩、换不换工作，小到你为什么不洗碗、你能不能不板着脸。看综艺节目也会因为观点不一致，越吵越凶。我们摔过杯子，也推搡过。

　　那些日子，我非常害怕碰到邻居，听到隔壁房门响动，我就赶紧跑开。我忍不住想：他听见我们吵架了吗？听清那些口不择言的恶毒话了吗？小时候，我的卧室隔壁就住着极爱吵架的一家人，夫妻、父女、母女轮流吵，嗓音都极具穿透力，然后摔锅、摔碗，狗也跟着汪汪叫。我打心里瞧不起他们：吵成这样，就不能干脆点离婚吗？

　　没想到，我也成了我鄙夷的那种人。

　　周三看了三套，周四看了两套，周六一早就签约了，那套房子总共才看了两次。老公事后有些埋怨：咱俩是不是太草率了？

　　2018年，一起来北京的朋友，有的出国工作当“美漂”，有的选了沿海城市定居，有的甩手回老家，自己创业。而我，奇迹般地结婚、买房了。

　　夏末秋初，我和老公去看房。我俩都有北京户口，自己能出的首付就那么点，能选的余地很小。我们不想买市区外的房子“押宝”，一来通勤太远，不便自住；二来出租的话，租金不高，也不省心；三来不知日后政策有什么变化，房价如果跌，也会从外围开始。最后买了三环外、四环里的一室一厅，五十平米，六万多一平方米。虽然是老楼，没有电梯，但好处是格局好，有我梦想的客厅。

　　我记得周三看了三套，周四看了两套，周六一早就签约了，那房子总共才看了两次。老公事后有些埋怨：咱俩是不是太草率了？应该多看看成交趋势、环比价格的。但我问了一圈，周围的人好几个和我们一样，看了三四套就下单了。

　　我们看的第一套房子是临街高层，过道潮湿、狭窄，光线昏暗，墙壁上都是油渍。我心想：怎么把楼住成这样子？中介还兴奋地介绍：“这是1991年的小区，现在这么新的楼不好找！”我和老公对视，憋笑。下楼时，电梯吱嘎吱嘎地开了，出来一位表情严肃、拎着垃圾袋的老太太。我悄悄和老公说：“这电梯好恐怖啊。”他狂点头。

　　别担心，这样的“老”房子，要65000万一平米，挂牌一个月肯定卖掉。看房，对涉世不深的我们来说，就是长社会经验。

　　买房后，我又多了一个“羞耻”的休闲爱好：刷中介app，尤其爱看天价房的装修。我非常认真地看每一张户型图，想象房间的光线，好看的房源我还会收藏。

　　不是为了激励自己，也不是想换大，就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看房。让我欢天喜地的小确幸还有：买一口精致的网红铸铁锅，炖一锅好汤；化好妆，搭配好衣服，去遍地开花的展览拍几张美照；临时起意，说走就走，和老公跑到京郊民宿度周末……

　　那时的我并不知生活的琐碎和深浅，现在回家，我都赖在客厅里，手机也不刷，只想和爸妈多聊天

　　记得18岁的我在周记本上写过：“半夜起来，睡不着。想象毕业以后，和朋友在各自的城市。午夜里，站在微凉的阳台上，想象自己是天上的一颗星。”老师批完，把本子还给我，语气中带着责备：“最近是不是看什么安妮宝贝了？写得这么矫情！”

　　我连忙否认，“没有呀”。确实，那会儿，安妮宝贝已经不是我的菜了，我正一本接一本地读亦舒，希望能像她笔下的女主角一样，敏感聪慧，遗世独立，在霓虹闪耀、人潮交织的大都会从容穿行。

　　那时的我并不知生活的琐碎和深浅。不知道我会站在冷风刺骨的街头，半小时打不到一辆车；不知道我会洗了一半澡，卫生间的地漏又堵住了，水溢得满地；不知道本应愉快度过的周末，我会因为琐事和老公吵得不可开交……

　　难道我就不能回家吗？对没有事业心的我来说，期待的生活无非是在宽敞舒适的房子里，有宠物，或许也有小孩，不用盘算还房贷和旅行选哪个，不用发愁想买投影仪，却找不到一面空白的墙。如果回老家，这些奢侈的要求，不都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