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芳华越剧团重新改编排演《玉蜻蜓》,尹桂芳找来了编剧梁中秋、导演黄祖模、作曲家连波等名家高手,为她的爱徒量身打造新的剧目。唱腔以尹派传统为主,又根据王君安的嗓音条件进行了改编。为了打造该戏,当时,尹桂芳亲自率剧组全体成员进驻福州北峰,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闭关”排练。
《玉蜻蜓》是一部老戏,讲述了申贵升与王志贞之子徐元宰几经周折,凭血书和玉蜻蜓终得母子相认的故事,曾被川剧、秦腔、苏州评弹等多个艺术种类演绎。王君安在剧中同时饰演申贵升、徐元宰一对父子,以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物分别诠释剧中的爱情与亲情。
重排的《玉蜻蜓》在黄祖模的指导下,在故事格调主题人物上都赋予了新的内涵。1990年《玉蜻蜓》在上海演出,又取得了轰动。
由此,再把她的学艺和成长放回到当时的戏曲低迷的大背景中,可以看出,那时她仿佛是处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人向往的“桃花源”中。太先生尹桂芳为她倾力打造出的大环境里那个小气候,是阳光、健康、平和而纯粹的。这,使得她可以心无挂碍地学习,领悟,吸收艺术的营养。
戏剧家翁思再曾写文章说:尹派唱腔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它的简炼性。然而,尹派的简炼并不等同于简单,而是“归绚烂于平淡”之意。入门虽容易,细究则很难,故而让你一眼看不到底,产生隽永的吸引力。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根据我的体会,在越剧已有的流派之林,达到尹派这般境界的,确实还不多。王君安就是在一些比较本质的方面,传达了尹派的精髓。
年少成名,早早领悟到尹派的精髓,未经历任何坎坷就站在了舞台中央,“我的戏都是老师安排好的,各种不同类型的角色,官生穷生巾生老师都让我去尝试。我那时很乖的,很听话,听剧院的话、听老师的话,要排什么戏要做什么事,都听安排。很简单,没有想过别的,也是性格的原因,对那些(名利)没有太多的概念。”
从12岁到26岁,她的一切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也许得到得容易,她厌倦了。
一次,去香港演出,见到许多外媒。从小学戏,文化课的底子太薄,一句英文也听不懂的她忽然生出了强烈的要出去读书的心。叛逆大约是从那时反弹出来的,1996年,她拿了赴美留学的签证,不顾所有的反对,说走就走了。
10年,在异国过着和越剧全无关联的生活,“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喜欢安静地做事,做自己的事。读书我选了和艺术无关的金融专业。在美国,没有繁重的演出,没有应酬,很简单纯粹,就是读书工作,很轻松,我很喜欢。”
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
当年出国,她不后悔离开;而今回来,亦不留恋过去。
2006年,回到芳华,她由戏迷讲的“王三出”(《红楼梦》《盘妻索妻》《玉蜻蜓》),新生出“柳三出”(《牡丹亭》中柳梦梅、《柳永》中柳永、《柳毅传书》中柳毅),变了的是她眼界的开阔、学养的丰富,不变的却是尹派的气质和味道。
她的生活依然简单,住在剧团的宿舍里,排戏、演戏、教学生。早起早睡,饮食清淡,每日坚持锻炼,生活竟是有点严苛规律。
3.惜缘
温岭演出的第二天早晨,热心而具效率的君迷在剧场附近组织了一场她和戏迷的见面会。
到场的粉丝几乎全是外地赶来,南方的多,北方的也不少,远的有来自新疆台湾美国的,还有一些是老者,甚至还有耄耋老人。
随着人的慢慢聚集,现场的热度渐渐高起来,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喧哗鼓噪,但那种期盼见到她的热切紧张激动不知不觉就在空气中变得浓烈。
当她微笑着走进会场,全场如一锅热油里滴进了水,噼噼啪啪地在人群里溅出了许多赞叹,连那些须发皆白老人的眼里也有了少年的光芒。
她却不因为人群的热而化了水蒸气缥缈起来,还是清晨荷露,清澈透亮晶莹饱满。寻常的衣裳,淡淡的妆。衣是素色,人是素人。她身上的气质,一时让人忽略她的年龄,甚至于连性别也觉模糊。她只是一个存在,美好的、让人向往的存在。
“你们当中有多少看过10场《玉蜻蜓》?”讲到《玉蜻蜓》,她问台下。
90%的人都举了手。
“那有没有看过30场的?”
还是有半数人举了手。
“怎么不问下去了,这边是看过一百场的呢。”旁边有人小声说。原来现场有几位是来自福州的戏迷,守着芳华越剧团,近水楼台先得月。1989年,《玉蜻蜓》彩排时,还是中学生的他们就常常去剧团看,几十年,随她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看了岂止百场。
“看戏就要看好演员揉顺的戏。是那种安生又自信的演员,稳稳托着角色,接着对手和剧情,不疾不徐,不知不觉的,观众就入了蛊,待缓过神来,已经挣扎无力,不由自主地放纵了、沉溺了,然后着道了。看了百八十遍的观众坐在后排、楼上,偶尔会打个盹,也不尴尬,听动静就知道演到哪儿,看到动心处,也说醉就醉了……”这是她们眼里的《玉蜻蜓》。
是了,那时候,她十几岁,她们也十几岁,同样的故事,舞台上演了又演,她们就看了又看。光阴伴着戏走,一眨眼,到了中年,却还常会看落了泪——因为舞台上的人有缘,故事里人有情。
对她,又何尝不是,无非“情”和“缘”两个字。对越剧,对尹派,有缘相逢,因缘生情。会场谈到《玉蜻蜓》,很多往事,不刻意想,却从不会忘。
黄祖模是电影导演,可是爱戏曲,懂越剧,尤其懂尹派,给她们讲人物,讲到激动处,有时也会下场示范动作,年少的她们看见他认真去演二八少年的模样,总免不了要笑。
连波老师作曲用情极深,给她教唱“劝三母”,会唱到眼泪汪汪。
太先生每天都坐镇排练场,指导她的动作,纠正她的唱,“老师的眼睛很漂亮,会说话的。有些表演她会示范给我,但也不会特别教我怎么用眼,她总说让我在舞台上真听真看真感受,眼神不是孤立的,人物的情感到了,眼神也就到了。”
……
而今,太先生不在了,黄祖模导演去世了,连波老师老了,已不能在为她做唱腔设计,亦不能再教她唱曲,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可说起半辈子的知己尹桂芳,眼里就会泛起光亮……
几十年的时光漂洗了记忆,可先生们教的讲的,却早已刻入骨髓,无论想或者不想,无论唱或者不唱,它们都在那里,她骨髓里造出的血是尹派的。
“我觉得这么多尹派的学生中,我是最幸运的,因为我从小就是老先生教的,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芳华(越剧团)是太先生以个人名义创办的,芳华有什么事,我都会愿意去做。
“我想要每年复排一出尹派的老戏,然后带学生去演,把这些传承下去;我还想选一些唐诗宋词用原汁原味的尹派唱腔演绎;我想做一部太先生尹桂芳的戏,也许是舞台也许是影视……
“我给自己承诺了要唱尹派,就要守承诺。就要认真投入,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做。
“我不喜欢人家来报道我。不想上新闻,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所以,现在我是努力在改变,放弃一些很自我的东西。我想流派还是要传承,那在芳华,我不站出来讲尹派、宣传尹派,那谁来呢?我还是有这个责任为太先生做些事的……要不然,太先生要慢慢从人们记忆中消失了……”
今年,她成为“越剧(尹派)”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对于名字里就带着“尹”字的她,传承尹派是一种责任,又更像是——一种命运。
温岭演出最后一天,有人领了一个年纪很大的观众到后台,想和她合张影,她刚刚扮好了剧中人物申贵升,听了,含笑答应。
一会儿,就见个体貌清癯白衣胜雪的书生,整肃衣冠,迈着方步来到老人家身边。老人的衣裳领子歪斜了,她自然然伸手替她理理平,再轻轻揽过她的肩膀,一起面向镜头。
照过两张,似乎意识到穿着高靴的自己和老人的身高差,她一撩长袍的前襟,屈膝下蹲,与她找平。暖暖笑意,从眉梢眼角,流到酒窝处盈住,荡漾春光满室。
君子如玉,在心安处。(周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