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的吟唱
“……呜呼,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挠弗浊,澄弗清,岂自为将相之种!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
“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一世之雄,“抱恨入地,赍志以殁”,再也不会回返。只留下语言的金戈铁马,在中国的文学史气吞万里如虎。
这是真正的英雄末路:本该一剑横空,令后世动容,怎奈烽火扬州路,不堪回首。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千古江山,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拍遍栏杆,无人会,登临意;无人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更无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酩酊中挑亮残灯观看兵刃,细数着点点殷红;睡梦中回到当年的营帐,士兵的呓语在诉说血腥的征程。草苍苍风猎猎,号角声接连响起,在秋日的战场阅兵。坐骑像飞快的的卢马,弓箭似霹雳。给部下分送炙热的牛肉,让琴弦奏起塞外的乐曲。不知不觉,韶华似碧水东流,属于征战的岁月已经过去。对于一个志在寥阔的豪杰,闲散便是囚禁,弃用便是扼杀。
天色开始昏暗。不屈的毛发日益枯干,终于你只能沉默。倔强的头颅疲惫了,那里曾翻卷过咆哮的风暴。黑夜降临之前,太阳颤抖着说了再见。身躯像岩石一样风化,曾经像山一样站立,后来像山一样倒下,巨大的声响惊醒沉睡的人群。裂缝中的身影隐藏着无声的悲鸣:谁的刀斩断了牺牲的激情,封存了辉煌?
斑驳的时间屏住呼吸。这个时刻,一切化为了忧伤。天空和鸟,阳光和风,以及色彩和芬芳,以及树下的荫凉,以及所有的温暖平静,都变得空空荡荡。
一代王佐之才,百无聊赖以诗鸣,唯落得以词人终老。醉卧历史的纵深,用不甘的吟唱赢得生前身后名。纵然被奉作词宗,“大声尧褡,小声铿縻,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千载之下,亦不能不为人浩叹!
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更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历史深处的光芒
八百多年后的一个过客,依然不免潸然。
战士不会死亡,在一个残酷的时代,保留着烈火浓酒,热血悲歌。“英雄之才,忠义之心,刚大之气”弥漫在史册,永远不会消失。对于他,所有的头衔冠冕都无足轻重。当时的帝王将相,早已尘封无息,而英名辛弃疾永存。其色笑如花,其肝肠如火。来自历史深处的耀眼光芒,从来不曾暗淡。他的性情与风骨,他的豪放与婉约,他的刚拙自信,他的宽厚仁慈,他的铁血传奇,他的旷世文字,人们俯仰已千年,还将一直为后世珍爱。
痛失的历史,也许只能用岩石来呈现。永恒的固态,让所有后来者的疼痛无法释放,只有深情的凝望。把道路擦亮,把花枝插满,把所有的痛碾碎,随风飘散。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蓬勃的生命。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是最大的失败者,是最大的胜利者。
是最悲惨的哀曲,是最昂扬的颂歌。
热衷不朽的人,把名字刻上石头,但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而英雄挥动天才的如椽巨笔,在岁月的原野耕云播雨,在时间的城池守护梦想与光荣。每一个世纪过去,都会有人翻开古老的卷帙,赞叹山岳一样的丰碑。
(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80年代至今,主要从事文学写作;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等多种作品出版,其中《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等曾获全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