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 更多 |
终于得到一个当面访他的机会。
8月,在山西开会,遇到河北作家张峻。问贾大山,回答说肯定在正定。很多年来,贾大山几乎从未离开正定一步。他是河北省作协常务理事,正定离石家庄坐汽车不过半小时的路程,但大山却连省作协的会也从未开过。以他的影响和职务,拉点赞助应该没有问题,但他坚决不干,至今没有结集出版过一本书。张峻说。
我完全信。这正是贾大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果真没有几个贾大山,岂不是太乏味了么!
归途,我决定从河北石家庄转车,得便一访大山,了却10年的念想。
感谢河北文联的朋友,当天就同大山联系上了。
大山一早就来了电话,说他在正定那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一行到了正定,见面一一握手时,他竟不认识省作协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主席。我就是再理解,也不由不吃惊。
除了略显富态,大山一切如旧。分别10年,一见面他毫无惊咋,先同别人寒暄,最后才抚了我的肩同行。10年岁月恍若隔日。
他备了满满一桌子菜来招待我们,自己却绝不沾荤腥。
先前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没头没脑地问:
“你干吗吃斋啊?”
“是生理上的事,吃了荤腥恶心。”
但他对佛教的尊崇是毫不掩饰的。
那顿饭,以及饭后他领着我们游览正定大佛寺的整个过程,他大部分时间都说的是佛教教义。他对佛教经典的研读,是很有深度的了,记性又出奇的好,能背诵许多经文。国家最高领导人来正定参观大佛寺,县里只有请他出面讲解。他的那份头头是道,那份出神入化,令听者入迷。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忧虑。倘佛门多了一位高人,文坛失却一位作家,那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一些了呢!
我的忧虑是多余的。
在大佛殿的甬道上,刚刚津津有味地讲完一个佛传故事,间歇之后大山忽然说:
“我真觉得自己不该再写小说,因为有人写得太好了。”
他说的“太好了”的小说是《围城》。接着他就大段大段地背诵《围城》,一面用手指往下有力地戳着,眼睛里满是欣赏和神往:
“看了人家的书,觉得自己真没有资格写书。”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山还是大山。大山还是作家。文学之心,文学之望未灭。
接下来他说起同一帮文友聚会时怎样的语惊四座:有一段时间他罢了笔,因为知道新潮蜂起,自己的小说没人看了。但最近又写开了,因为又听说,现在新潮小说、旧潮小说都没有人看了。众皆哗然。他自己也认定:这是妙语。
但他的小说并不像他说的“没人看”。他新近发表的几篇小说,我在石家庄时就听人们议论了:写得极是精致。小说发出来,常常接到许多电话,有老百姓的,也有地方官员的,都是称道的话。每每写作,他心里一定先有了这些读者的音容笑貌。他生活在他们中间,为他们写作,他们也都懂得他,钟爱着他。他便更不愿令他们失望。他写得多,发表得极少。写了都积在案上,有极知己的编辑朋友去,他才极吝啬地示出一二。为此,许多刊物疏远了他,寄赠了多年的刊物一一停了。他不在乎,也没有怨恨。他自撰一联:“小径容我静,大地任人忙。”
这“静”是心静,大静,无边无涯,高深莫测,不为尘俗利害炎凉所动,一如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心静不是心死,大静不是寂灭。幽默更其老到,调侃更其圆熟,针砭更其尖利,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冷漠的人。恰恰相反,那是因为他太热爱生活,太认真生活的缘故。只是由于他比常人远为优越的智慧,那挚爱和认真的表达也就不同凡响了。
不久前,汪曾祺老访正定,对大山的情操风采极是赏识,送了大山一联:“神似东方朔,家傍西柏坡。”大山连忙摇手:不敢,不敢!前辈对晚辈只合讲勉励的话如“夹紧尾巴做人”之类。
汪老仰面大笑,说:
“你看你又东方朔了不是!”
(陈世旭:作家,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江西省作协主席,江西省文联主席。上世纪80年代以作品《小镇上的将军》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