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濮存昕的“母子之约”
始于《最后的贵族》、成于《德龄与慈禧》
去年还在演《如梦之梦》,对舞台的感觉也并未凉凉,但看了《德龄与慈禧》江珊和郑云龙的版本,卢燕心里却开始有点犯嘀咕,担心忘词、担心巅峰不再、状态未满。“台下那么多人在看,我很担心自己的表演,毕竟距离上一次作为奥林匹克文化节的演出,已经过去了11年。”而饰演光绪的濮存昕则从首演前一日便开始给她做心理疏导,“您一上台,气场就对,怎么都对。”
中秋月夜,当卢燕操着一口清末时期的北京话登台,一句“平地不要扶”,与葛优的那句“不用拦着,没有人”颇有些异曲同工,全场会心一笑打消了她所有的疑虑。虽然为了更稳妥,卢燕没有穿花盆底,大部分时间也是端坐示人,但仅凭一句句坚定短促不着痕迹的台词与气息,便足以告诉观众何谓风姿矍铄,岁月醇香。
因为年纪与阅历,卢燕的言语看似少了犀利与个性,但又与其自少年时便痴缠的梅派艺术奉行同样的中庸之道。
曾被赖声川称作“像家人一样的阿姨”,于是有了6年前《入梦之梦》的登台,而卢燕之于濮存昕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人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母子之约”兜兜转转终在《德龄与慈禧》中达成。拍摄《最后的贵族》时,两人就已经约定好,虽中间也有过《游园惊梦》的机缘,但这一等便是30年。即便亲自为人艺翻译了濮存昕出演的《洋麻将》,两人也未能有机会同台,“人艺的好演员太多了,我排不上号的。”
跟梅兰芳先生学戏,自称京剧“留学生”,留声机的学生
下半场一开场,一段锣鼓过后,卢燕张口的第一句便是《空城计》中的“我站在城楼观山景……”,算是给观众送上了惊喜彩蛋。至今,卢燕还珍藏着一张民国十四年12月1日报纸的电子版,显要位置是第一代坤生李桂芬与谭鑫培之子谭小培合演《失街亭》的报道,而李桂芬正是卢燕的母亲。
在她看来,这段唱虽然是编剧何冀平为让她过过瘾新加进去的,但又是冥冥之中的事。谈及母亲,卢燕说,“作为第一代女老生,在那个年代能够挑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母亲是京剧名角,父亲欣赏京剧,从小受家庭影响接触京剧、书法、绘画、摄影,但卢燕对表演的兴趣与梅兰芳大师不无关联。身为梅兰芳的义女,同母亲寄居梅家9年,母亲又是著名坤生,卢燕与京剧的缘分早早便已注定。
“虽然我从小就喜欢京昆,但京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的,要有嗓子、有扮相、有身段,先生们觉得我不适合学,也没有给我专业的训练。”当年身为京剧演员的母亲没让卢燕从事京剧的理由很简单,“即便你在这个行业做到最好,这个环境你难以适应,但如果做不到顶尖,你又何必要去做。”
可即便被认为不适合,但在梅大师身边的卢燕一直在偷着学,后来甚至还能粉墨登台。“在梅先生家,基本就是我唱他给指点下。那段时间,恰逢他蓄须明志,不仅不上台,就连在家都很少唱,只是到晚上拉上窗帘、关上窗户练练功,吊嗓都怕被别人听到。”
卢燕眼中的梅派艺术高深且难以把握,“梅派不像其他的流派有显著的唱腔,梅派唱腔看似温和,但柔里带刚,从不张牙舞爪,也没有棱角,但很柔很美。所有的唱作都以符合人物为第一,不像现在很多演员的表演都是要好儿的,不管人物情境,关键时刻耍一耍,这都不是梅派。”卢燕戏称自己是“留学生”,留声机的学生,至今她印象最深的一出戏还是《四郎探母》,但从头到尾也都是跟着留声机学的。后来多年,卢燕每天都保持着开留声机跟唱京剧的习惯,就像从小在家中听母亲放留声机的感觉一样。
飞机一落地北京,就会想起葆玖和葆玥
在还没有国内的京剧院团能够访美演出的年代,卢燕和母亲以及一些喜欢京剧的朋友,就到大学里面去讲京剧,“武戏动不了,我们就去演文戏,因为这不需要幼功。我们把《拾玉镯》《武家坡》里的对白翻译成英文,唱段则用中文,还给学生们讲不同的动作代表什么用意,以及流派行当的知识。”
在卢燕看来,戏曲对她日后的电影表演影响很深,“电影是最容易的,话剧舞台大幕一拉开谁也帮不了你,而京剧则是最深最难的,不但要唱得好,还得做得好,做得好还不行,还要有身段、扮相和幼功,所以京剧演员最应受到尊重。”
虽旅居美国,但其与梅家的感情多年未断,2014年8月,已经八十高龄的梅派掌门梅葆玖在梅兰芳赴美双甲子之时再度赴美演出,88岁的卢燕不仅全程陪伴,还为其讲座担任现场翻译。初到美国时,卢燕身边的朋友就有当年亲睹梅兰芳访美盛景的,但如今这一代人大都已离世。“他们跟我回忆说,当年梅先生在美国的演出真是盛况空前,在旧金山,市长亲自陪同他坐车巡游。”
如今,一到北京,卢燕说只要飞机一落地,她就会想起梅葆玖和梅葆玥,“他们一个是最好的旦角,一个是最好的老生。”五年前,她和梅葆玖以那出情丝荡漾的《太真外传》携手登台国家大剧院的场景已不能重现,那一幕余音袅袅又生生世世。
百老汇太缺好戏,满台都是技术,缺内涵
“影星”是别人眼中的,而卢燕自己最清楚舞台才是她演员生涯的地点。“小时候我长得很好玩,电影公司让我去做小明星,但我母亲觉得那个职业不可靠,她希望我去做银行家,于是我就考了上海交大,学了会计。”
卢燕自小就不怵上台,得过很多与演讲相关的奖杯,更不怕在人前说话,而且对戏剧一直都有兴趣,到美国后就进入加利福尼亚帕萨迪纳戏剧学院学习表演,演了不少舞台剧。而早在上海时,卢燕对电影和表演的启蒙也是来自于戏院,那时有一个特殊的职业是电影同声传译,“抗战胜利后,上海大光明戏院有很多片子从库里拿出来放映,但当时上海观众不是每个人都懂英语,就需要有人现场翻译,我对此很有兴趣,因为那两个小时就如同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会依照片中每个人的情绪和语气说出来,其他的翻译虽然学问很好,但翻译得很平淡,后来甚至有人来戏院会专门问哪场是卢小姐翻?”
以华裔影星身份闯荡好莱坞多年,但其实卢燕从很多年前就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表演,人们熟知的是于是之、朱琳以及濮存昕和龚丽君分别演绎的《洋麻将》就是由她翻译的。几年前美国喜剧作家尼尔·塞门的《大酒店套房》也曾被人艺搬上舞台,但其实这出百老汇喜剧早在很多年前,卢燕就曾亲自翻译并主演,在当时的上海人艺演出过。“我老了,上台没人找我了,我就把有价值的剧本翻译成中文,去年还把《德龄与慈禧》翻译成了英文,希望很快这出戏就能搬上百老汇的舞台。现在的百老汇太缺这样的好戏了,满台都是技术,缺内涵。”
除了《德龄与慈禧》,以及12月又将上演的《如梦之梦》外,卢燕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英文版《洋麻将》。“80年代我把这出戏翻译成中文时,很多中国老人都问我,听说美国老年人的生活很幸福,有保险住大房子,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美国的老年人是很孤单的,我想现在这个戏在中国演会得到更多的认同,因为中国的老人也面临亲情的缺失与精神上的孤寂。”
如果晚生个60年
或许会去尝试一下德龄
2013年以87岁高龄出演《如梦之梦》时,卢燕的一句话曾让听者颇为感伤,“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今距离说这句话已过去了6年,她依然飞行在世界各地的上空,精力和体力对她来说仿佛不是最大的困扰。“我上飞机就能睡,飞行对我来说没什么障碍,但现在年纪大了,体力不能随心所欲了,记忆力也衰减了。一个人活着的乐趣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有很多朋友,她们在香港每天就是打牌、逛店,但却常常生病,后来到了美国,没有了佣人,每天要照顾家、照顾孩子,整天忙忙碌碌反而不生病了。”从小受梅兰芳先生的影响,在卢燕看来,有德行、有气节的大艺术家是不会去追求名利的。
出生在国内,多年海外生活,卢燕的经历与话剧中的德龄郡主有着几分相似,她自己也说,如果晚生个60年,应该会去尝试一下那个纯真的德龄,这个紫禁城里的“洋气担当”。
如今《德龄与慈禧》的老佛爷目前仅剩上海的唯一一场演出,卢燕在北京演出落幕时询问制作团队,“不知道你们以后还会不会再用我?”在她看来,“一个艺术家总是希望有演出的平台,我不知道自己能演到哪一年,但我希望自己是在舞台上终了。”
多轮演出,剧中台词早已化为角色此情此景下意识的语言,即便演出中有短暂的停顿,下一秒的语言也一定在情境中。而这一点也最让濮存昕钦佩,“这不是一出背台词就能完成的戏,我说跟卢燕阿姨学习,这不是套话,而是真的。她每说一句都是真的,如今这样说台词的很少了,我们还能跟他们这代人接上气是很幸运的。跟卢燕阿姨演戏,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那样光倒台词是不行的。我说的是陪她演演,但其实这是一次认认真真的创作。”
为了服装看起来更挺阔,卢燕每次上场都要穿着胖袄,每次又无一例外会出一身大汗,可走下台,她又会在换上便装后套上青花瓷的夹衣以及一件薄羽绒背心。容妆精致、头发一丝不乱,卢燕表示自己平时没有刻意保养,只是喜欢漂亮利落的状态,这样会让别人看起来舒服。“我是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后才出去做演员的,留在影视中的多是中年以后的形象,因此没有太多外表上的包袱。”
不过后来她却以卖力和悟性被称作“一条过”,更成为好莱坞东方面孔的不二人选。如今,卢燕每日的生活很简单,每天6点起床,简单运动后做早饭,午饭后会小睡一会儿。在国内的时间或演戏或看戏,接受朋友们的拜访也会占据不少的时间。此次话剧首演谢幕后,化妆间的大戏仍在继续,卢燕、吕中、刘晓庆、江珊,四位“慈禧”欢乐聚首,而大家也开玩笑说:独缺奚美娟老师了。同样为90后的蓝天野的现身也为“月圆”又添“人圆”。此刻,剧场外升起一轮满月……
文/本报记者 郭佳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