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上海先要想起一条裙子。那是我爸到上海出差买的。“上海我一共去了六次，”我爸伸手比划。喜欢我爸去上海出差，每次都给我们带好吃的回来。大白兔奶糖太妃糖泡泡糖，入嘴速溶的奶油饼干，万花筒，花花绿绿甜甜蜜蜜。然后有一次我爸给我带回了一条裙子。这裙子漂亮啊，拿到手上轻盈盈冰凉凉，是当时最流行的确良印花。靓而不艳，雅而不素，沉静的亮丽。红色为主调，红是那种桃红，清明上河图上人家院落斜插的桃红。这桃红是活跃的，黄色的藤和花似柳叶，细细簌簌飘下来，嵌在浅蓝色的碎底上；红与蓝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争奇斗艳。

　　许多年后，当我第一次看到高更的大溪地油画，心底震撼摇曳，画面像吸铁石，一下子把我吸引住。是那种蓝色，他把蓝色糅进大地、绿树、人的脸上。然后就想起了我的这条裙子。就是这种蓝糅进红，黄，红中有蓝有黄有白的感觉。裙子漂亮啊惹人眼目。小学表演节目，隔壁班的女生老早就跟我说好，要借这条裙子上去演出。于是我裹着硕大的衣服，躲在简易的更衣棚里，听着门外的歌声喧扰，想象着那条裙子在台上的风采。

　　中学时代，我爱上了明星照，秦怡、王丹凤、上官云珠，黑白大头照爱不释手。我妈爱看《上海的早晨》里的交际花，说她演得好。大鸣钟叮当，你看她的眼神多有戏，我妈说。我不喜欢交际花，最喜欢朱曼芳，《青年时代》里她从小树林里走来，身后阳光四射，伊人霞光万道啊。我也喜欢张瑞芳，看完《万紫千红总是春》回家立马把电影里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一股脑通通写出来，厚厚的一本可以当剧本再卖回去了。还要表演吗？那就来几句经典外国片里的对白吧。“我喜欢你”要带着《追捕》里真由美的表情，刘广宁的腔调。“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要有毕克潇洒而磁性声音。

　　到了大学，跟上海人零距离接触。宿舍里六个人，两个人来自上海。这三分之一的宿舍上海人，加上机械系的上海人，自动化系的金华人，连带隔壁进修班的上海老师。俺们没有溶化在蓝天里，倒是天天溶化在阿拉伊拉的云雾里。从此免费培训上海话四年。暑假归来，货物交换，海蜇头黑木耳换熏鱼肉松酱菜。三鲜小馄饨啊，小贩的吆喝声在楼下响起，此时大门已经上锁，各位变笼中鸟。上海同学不急不缓，从窗口吱吱呦呦吊下去竹篮一只，一碗馄饨腾腾冒着热气登楼而上。可惜没有吊炉饼，不然可以坐看张爱玲小说里的上海生活图。张爱玲的小说，周璇的歌。陈歌辛的词曲是我对上海文化的凝缩。

　　然后就乌泱泱一下子到了美国。暑期打工，带我去中餐馆的就是上海人老王。老王也是新手，红绿灯停车的瞬间，被后边的车追尾撞上了。“我们被撞了，”老王说，声音切切的。我们站在街边等警察。要报案的，他说，因为你晓得他是啥人有无保险。免得以后麻烦。他告诫道。

　　出国跟上海人的缘分从零距离到近距离。彦源是我的邻居加好友加运动友，我俩一起散步游泳加八卦。麻省理工数学博士的她有本事把西红柿炒蛋做成一锅粥。从来没下过厨房的。她说，弄堂地方小，姥姥一手打点饭菜，从来不让我们进厨房。拿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名次的人，西红柿炒鸡蛋更像个排列组合问题。另有好友可婉，斯德哥尔摩皇家学院的化学博士，却很有文学细胞。我俩一起去看《魔戒》，她看得起劲，我却早已庄周梦蝶万重山了。可婉算是少年留学生，复旦没读完就出来了。单身俱乐部里某人大侃诺贝尔奖如何怎样。可婉不屑：我的导师就是诺贝尔得主。我们两个并肩战斗在单身俱乐部直到她嫁去加州。

　　最近的一次跟上海人零距离接触是在机场，2012年夏回国探亲。我带着儿子在纽瓦克转机。登机口中途变化，林老夫妇就是这么碰到的。他们老两口刚旅游回来，儿子犒劳两老带孙子的辛苦让他们跟团旅游。担心登机口有变，林老夫妇希望能跟着我一起走随时告知。我说行啊。登机口再三变化，这期间又遇上一对越南老夫妇，大概因为东方面孔自然亲切吧，越南老伯也把电话递给我，他们的女儿在电话上表明此意。如果登机口再变，我身后会跟上一个联合国也说不定。

　　林老伯见我越南话都能听懂，那上海话肯定没问题了。老先生于是开讲，你侬我侬。嗯，好，我点头，看着他手机上的旅游照片，小孙子照片。反正是看图说话呗。林伯母贴心，时不时加进普通话给我解释。舟车劳顿，趁着空隙，我赶紧去吃点东西，劳烦林伯母照看小儿。餐馆里也排队。等我买回来，却看不到儿子。

　　“在那儿呢，睡着了。”林伯母指了指座位上的“小山”。原来儿子睡着了，看懒羊羊睡觉自己也跟着睡着了。林伯母怕他冷把随身带的外套搭在小儿身上。担心弄醒他，没敢动。林伯母说。小儿坐着睡在那里，搭着的外套像拱起来的白色小山。我的眼睛一阵潮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又想起了刚刚分手的姥姥姥爷。白色的外套上印着红色的“上海制造”。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那条裙子，时尚美丽，温馨可人，情义深深，意韵绵绵，一如我对上海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