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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蝶影
苏沧桑
//www.workercn.cn2017-12-04来源: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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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南方,安吉。碧凤蝶蛹如一粒星,深嵌在竹海无边的暗夜。一阵风过,它晃了晃,将自己紧紧钉在一片食茱萸叶上。破茧成蝶之前,是它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随时可能葬身天敌的口腹。又一阵雨过,它将体内的液体涌向胸部,挤爆蛹壳,体液在两分钟内顺着翅脉注入了翅膀。它的复眼紧盯着离它最近的竹茎,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艰难地攀爬上去,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给予它展翅飞翔的能量。

  竹海不远处,是安吉鲁家村,此时此刻,一个叫朱仁斌的中年男人,刚刚结束与“田园鲁家”一位投资商的谈判,伸手关掉了村委会大楼最后一盏灯。六年前,他也如蝶蛹般步履维艰,在无数个暗夜里,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鲁家村,在浙北大地上显得过于平凡,甚至低于平凡。山不高,树不多,水不清,有名的穷,有名的脏乱差,最有名的是村口有个看守所,全县卫生排名曾倒数第一。村里全是黄泥路,毛竹从山上运下来,车子倒个车掉个头都难。像中国大地上无数古老的村庄,蜜饯般滋味复杂,酸甜的记忆里,弥漫着枯败的气息。

  自小习武的朱仁斌,身材高大,做了多年建材生意,人脉广、肯做事,在老村支部书记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答应回来接他的班。新官上任的朱仁斌去城里理发,理发店的老伙计是个同村的残疾人,说,阿斌啊,我都不好意思讲自己是鲁家村人,你把村子搞搞好,我在外面理发也有劲啊。

  朱仁斌像被抽了耳光一样,脸上热辣辣地疼。别的先不说,把村子弄干净再说。说干就干。拆简易厕所,拆破烂草屋,买垃圾桶,雇保洁员,选妇女队长监督,挖污水管道。天天开车转悠,副驾驶座上放着宣传册,后备箱里放着扫帚和簸箕。慢慢的,村民只要看到被风吹到路上的垃圾就会弯腰拾起来。外来的泥水匠乱堆砂石,村民们一步不让直到对方把砂石清走。三年后,奇迹发生,鲁家村的卫生从全县倒数第一排到了全县第一。

  大年初一,朱仁斌正在值班,亲戚打电话来说,怎么原来的破烂屋都没了,找不到进村的路口了,这么干净的一个村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朱仁斌放下电话,就去小店买了挂鞭炮放起来。没想到,村民们也三三两两去小店买了鞭炮跑到村委会门口放。烟雾弥漫中,朱仁斌听不清村民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眼角突然湿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竹林。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长得最高最快,谁就能享受充足的阳光,竹子是,碧凤蝶也是。蛹壳内六个月漫长的等待后,它循着太阳落在竹叶上的光斑,奋力爬行到最合适的位置,使阳光最大限度地照射到整个翅膀,在一两个小时内把翅膀晾干,并从阳光中聚集飞行的能量。

  如蝴蝶翅膀般聚集能量,是朱仁斌和他的伙伴们让鲁家村羽化成蝶的最大奥秘。鲁家村太穷了,无好山无好水无古迹无产业,什么资源都没有,六百多户人家,两千多人,县里集体收入少的村也有五十万元,鲁家村只有不到两万元,还有一百五十万元的债。朱仁斌一心想把村子变成美丽乡村,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不自卑,不羡慕别村人,就要修路、修河道、建幼儿园、造风景,哪里都需要钱,怎么办?

  自己垫钱,自己担保,拍卖空置房,给外地的鲁家村乡贤们打电话求助……一个个苦思冥想出来的点子一个个变成现实,尤其是他花了大价钱做的美轮美奂的鲁家村未来PPT,立即吸引了众多乡贤慷慨投资。但他深知,他走的都是“险棋”,哪一步走错都将万劫不复,好在一直有政府扶持把关。后来,加上土地流转、政府奖励等等,村民服务楼、村幼儿园、老年活动中心、篮球场陆续落成,还挖了湖,建了绿道,种了花草,造了铁轨,引来了观光小火车和一个个投资商。又穷又脏的鲁家村短短几年后,变成了全国创建美丽乡村精品示范村。

  “花了一千七百多万元,村委会没有欠下一分钱。”朱仁斌说。

  “你的白头发可多多了。”朱仁斌的妻子在心里说。

  

  在阳光的蒸腾下,碧凤蝶的翅膀逐渐变得轻盈,身体变得柔韧,它轻轻打开了双翅,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飞翔。当它腾空而起,整个竹海立即虚化为模糊的绿色,像亘古的时光,而蝶影是天地间最美的主角。黑色的翅膀上下翻飞,缓慢而有力,翅尖斑斓的蓝紫色,在阳光里格外耀眼。碧凤蝶目标明确,羽化后三十天艰辛的飞行,只为了与另一只碧凤蝶美好的相遇、相拥。

  白手起家的朱仁斌和他的村民们艰辛的“飞行”,也是为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美好,在鲁家村村民曾经的日常里,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词语。

  “这个村庄特别让我感动。”老同学三雄到湖州任职才几个月,就跟我反复说了好几遍这样的话。禁不住好奇,2017年小雪前,我走进了正沐浴在一场冬雨里的鲁家村。

  走过一些古村,写过一些乡愁,嗅觉里、记忆里总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气息、伤感的情愫。而鲁家村,在冬雨里,如一个少年郎,蹦蹦跳跳地站到了我面前。它的相貌有春天般的葱茏湿润,它口气清新,举止活泼有无穷的活力。

  在色彩暗淡的冬季大地上,“田园鲁家”如一曲音色明亮的牧笛。

  一辆貌似童话里的红色小火车沿着四点五公里长的铁轨,载着我和慕名而来的人们穿梭在万竹农场、葡萄农场、野猪猎犬农场等十八个家庭农场之间。油绿的蔬菜、茂盛的野山茶、波斯菊、竹林、药材,以及野山羊、野猪、鸡鸭、白鹭依次在我们视线里掠过,白墙黑瓦倒映在湖面上,青色的远山倒映在建筑工地某一片清亮的积水上。一切都是崭新的,只有人是旧的,朱仁斌是旧的,他的妻儿是旧的,外地回来的乡贤们是旧的,从村里走出去的年轻人也都是旧的,而他们脸上显露的自豪却是崭新的,一目了然的。

  小火车载着我们穿过低丘缓坡,穿过“春分”“谷雨”等二十四节气为主题的一段段时空,原本一穷二白的鲁家村,居然成了一个偌大的风景区,吸引了很多游客,特别是亲子游的游客。看山水,逛竹林,认动植物,看柴火灶上的古旧年画,采农场里的菜,钓农场里的鱼,自己在老灶头上做来吃……

  一个传统的农业村,被纳入国家首批十五个田园综合体项目之一,村集体资产达上亿元,而一千七百多万元的基础资金,已撬动了三十亿元的有效投入。

  “这些钱,都是村民的。让我先吃口饭,等会儿要跟你们详细说说。”刚送走一批专家的朱仁斌,急急赶来陪我们已近尾声的晚餐,端起一碗已冷掉的米饭边吃边说。

  “真了不起。只是您太累了。”告别时,我由衷地说。

  “刚开始时,才叫累,太难了。现在好了,不算累。”我明白他说的累,是心累。

  从无中生有,到风生水起,短短六年,需要的何止是心智?

  

  竹海浩瀚,羽化腾飞的碧凤蝶完成繁衍的使命后,在三天后的一场大雨中死去。它短短的一生,看不到这片竹海的未来,但它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会亲历这片竹海以及那些村庄的枯荣。

  朱仁斌喜欢看美国电影,特别是西部大片。他无比羡慕片子里的田园风光:广袤的土地,无尽的草原,朴素的农舍,成群的牛羊,悠然自得的人……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在自己的鲁家村也能看到。当然,他觉得鲁家村还不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样子,无需过多的赞美。他相信有一天它会更美,他的村民们也信。

  中国大地上,每一个村庄都在经历一场“蝶变”,最终变成什么样子,那只在大雨中死去的碧凤蝶不会知道,但世世代代的碧凤蝶会知道。假如竹林是亘古的时光,蝶影是村庄的变迁,只有将它的飞翔放在历史的坐标里考量,才能看清楚,它的远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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