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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红有个颇有文化味的别名:芸红。猛一听,其陌生度使人吐几口大粗气,再细打听,原来是橘子的果皮。
橘子是一种水果,橘红则是一味药。《药品化义》云:“味辛带苦,性温。”《本草汇言》说:“入手足太阳、太阴、阳明经。”《纲目》又道:“下气消痰。”《医学启源》也说:“理胸中、肺气。”
过去,中医用橘红这味临证,在一些古医籍中有细述。如《怪证奇方》用橘红治嘈杂吐水,如《局方》用橘红治痰饮为患。橘红的用药,我们邻村一名老中医也喜欢用。
那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他用橘红治一些纤夫的外感咳嗽。纤夫们河里来雨里去,日晒雨淋地在船上忙活,患了一身的病痛,尤其咳嗽是说来就来的。这时,倘若纤夫从益阳沿资江上来,在润溪码头一靠,就唱:“润溪本是花花地……”花花之地,纤夫们就喜爱停留一晚。他们下了码头,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温上一壶米酒,点上一碟花生,边俯视女人舞绢扭腰,边抿一口酒鄙夷地骂道:“骚呀!”
有一些纤夫在船上着了凉,患上了咳嗽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痰一口比一口勤,就顾不上码头上的那些美事了,安心在医馆里躺下,让老中医的小伙计推拿一下,在肺俞穴拔个火罐,还敷上一口浓稠的草药。
码头上的这个老中医医术好,从他祖上挂匾行医,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在这个镇上行了三代医了。他认真地瞄一眼纤夫吐出的稀白痰,号一会脉,用手在额头轻轻触摸一番,然后转身从后院取来了一捧橘红,放上葱姜,在热锅里煮汤,热热的,让患者喝一两碗再走。纤夫们在水里行走,风大,湿气也大,多为寒痰之疾,故十有八九被这个老中医一剂就灌好了。
一味橘红能治病救人,或者说能让人延年益寿,是一棵橘树最炫目的荣耀。像我的爷爷,曾无所事事地蹲在老中医的医馆聊天,嚷开嗓子说古论今,天南地北地讲,也是橘红的受益者。
有一天,老中医对我爷爷说:“太生,看你经常喘不过气来,又痰多,告诉你一方。”我爷爷是个纤夫,一年四季地给一些船拉纤撑篙。他听了,高兴不已,说:“什么药啊?”老中医浅浅一笑道:“橘红泡茶喝。”
这方法简单,也十分有效,没过一段时间,我爷爷的哮喘就好多了。以后,我爷爷上船,就煮一锅的橘红嚷嚷地叫大伙喝,一日三餐地喝,喝得大伙一身的橘子味儿。
故乡的橘红多在十月下旬采撷,树围可大至二尺,高一两丈,叶阔大如小儿的手掌,橘子也大如菜碗,在雪白的冬天如一个个红灯笼,有人的历练,也有人的仁爱。它流淌着一条资江的底蕴与波澜,那种木船上的滩歌,那种沿河两岸的纤痕,那种崇山峻岭之间的云雾,都是一个橘子或一味橘红的精华。
故乡的橘子与纤夫紧密相联。在沿江两岸一座座的寺庙里,每一座小庙都会被虔诚的纤夫摆上几个橘子,红煨煨地匍匐于神的面前,代替纤夫仰视一尊神洁净的目光,代替一袅云霞更多地在神的面前聆听一卷无尘的佛语。
我的爷爷就是供奉这些橘子的人之一。每次出船前,他都会去江边的寺庙里祭祀一会,提一篮猪肉,带着燃香烧纸,跪拜与磕头之后,又敬奉一盏热茶和几个橘子。那些橘子绝对都是爷爷刚从院里的橘树上摘下来的,散发着冬天的清新。我那时候踩着小步跟在他的身后,眼前一座土庙的静穆和威严,比一条江更广阔,更青黛得深不测底。
我轻轻问:“为什么我们要敬仰他?”
爷爷不声响,或许在他的心里,一条江就是他的全部,在他的肩上,一条纤绳系住他伟岸的灵魂。而一个橘子,则是陪他给他力量的伙伴。
其实,在资江的沿岸,橘子是一种朴素的水果,也叫酸柑子,并不稀罕。逢上年关亲戚上门,首先递上一个火上烤了的橘子,暖暖外面的雪上风寒;出门劳动,一个布袋里装的是橘子,浇灌着累了的口干舌燥。故乡的人因此戏言,一日可无饭,人不可无橘。
一颗橘子俨然是故乡人的生命,似乎是赖以维持生计的营养药。
春天来了,资江之上的梯土里橘树绽放了新芽,一个个媳妇儿或姑娘们挑着一担竹土箕,像只蝴蝶一样在一簇簇的橘园里施肥;一只只布谷鸟在密林之中、山谷之间“布谷布谷”地叫,像在催促阳光普度。此刻,橘园上下,一家人忙打药,忙除草,忙翻土,愉快地劳动着,然后等着一棵棵橘树结出更多的橘子。
在十一二月,来买橘子或橘红的尽是外地人,有慕名而来的新商,也有熟门熟路的老主顾。他们邀的船停在资江的一处码头,自己爬上吊脚楼,看连绵的橘园和奔腾的资江,再听一曲山歌和船歌,便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后踉踉跄跄地往码头上移动着驮橘子的马儿。
这时,资江空前地繁荣,江面船舶鱼贯不停,江畔炊烟不断。一条美丽的资江演绎着一座雪峰山的高大,当阳光透过山坳,火红地磅礴而出,江上的船也异常地早早出行。
我的爷爷说,那时的船把润溪的码头洗得透湿洗得特光滑了,人昂首挺身站在石阶上吆喝着,然后一队队的船在一声“开船啦”的铜锣里顺着湍急的江水,把一筐一筐的橘子运出去,在东平集合,再奔上云贵川,再下到闽粤之地。
一味附载于橘子上的橘红承载着一方山水的灵性,不管谁喝到了资江之畔的橘红之汤头,都有一座雪峰山的高度,都有一条资江的汹涌和壮阔。
记得早几年,远在内蒙古的一个朋友收到了我的橘子。他坐在窗明几净的高楼里,一边吃一边说:“有一种山的清新,有一条江的明亮,还有一种春天的绿韵。”我惊讶于他吃一个橘子都吃得如此深刻,舌尖上舒展着的深邃像一种古老的文化,如一片竹简记载着这块土地的纵横和厚重。
我静静地听着朋友的话,心里喜洋洋的。当我馈赠了一颗橘子,我便收到了永恒的友谊;当我寄出了一角山水,我便收到了他咀嚼的文化之声。故乡的橘子,是我们出门远走的名片。这张名片,写意了我们的资江以及纤夫们忙碌的背影。
我对一个橘子的感情就是一个纤夫之后对爷爷的念想,想着橘子里还能容纳多少故乡的人和事,橘红温暖了多少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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