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深冬时节,朔风怒号,天寒地冻,我乘公共汽车回了一趟老家。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晨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躺着,早起的母亲就在老屋后面喊。一听见喊叫声,我急急忙忙穿衣起来,打开门迎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踩着几乎拥堵到堂门口的厚厚积雪,往屋后走去。一见到水沟边的母亲,她就急不可待地说:“快想办法把你父亲种的这棵树扶一下,不然就要被雪压倒了。”我二话没说,立即转身去柴房拿来两根粗壮结实的木棒,几根麻绳,斜撑在地上,同树干绑在一起,牢牢将那棵树撑住。
这是一棵白杨树,是父亲生前栽下的最后一棵树,仅四五年时间,就长得有十几米高、胳膊粗。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我正在家里休假,父亲见老屋后水沟边有一块地方空着,就张罗着栽一棵树。没过两天,他就去集市上买回一棵约一人多高、大指头粗的白杨树苗。挖坑、浇水、施肥,一阵忙活后,树栽好了。小树苗在他精心呵护下,没过多少日子,就发出新芽,长出新绿,一天天长高。引得一只只鸟儿常来栖息在上面跳跃鸣叫。也就是在这年冬天,70多岁的父亲去世了。这棵白杨树于是就成了父亲有生之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都很珍惜,像父亲生前爱它那样,时时刻刻关心呵护着它,希望它尽快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父亲一生酷爱栽树,老家房前屋后空旷阔大的土地上,几十年来他栽的树大大小小有一两千棵。这些树品种繁多。有香椿树、白杨树、苦楝树、广玉兰、柳树、榆树、桂花树、核桃树、板栗树、梨树、李子树、苹果树、樱桃树、桃树、杏树、枇杷树,还有柿子树。春天的时候,果树开出的花粉红雪白,在绿叶映衬下,如烟似霞,把古朴的老屋和单调的院落装点得诗意盎然。夏天的时候,广玉兰开花了,那一朵朵白鸽般的花朵,洁白晶莹,玲珑剔透,很是好看;秋天的时候,凉风一吹,缀满枝头的一朵朵米粒大的金黄色桂花又开了,从早到晚,不论你走到村里哪个角落,都能闻到一缕缕爽心怡神的甜香;寒气袭人的深冬时节,枇杷树又悄然开出一朵朵毛茸茸白中带黄的花朵,给这寒冷枯寂的季节一丝亮色、几许温馨。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父亲的树,曾遭到过灭顶之灾。那时正是全国大搞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期。有一天,一群穿着绿军装的大队民兵,气势汹汹跑到我家来,脸板得墙一样平,指着正在院坝里修理农具的父亲,口气十分强硬地命令他立即把我家房前屋后所有果树统统砍掉。父亲说什么也不砍,撂下手里的活计,气冲冲进到屋里,将门关起来并闩上。他们见没辙,就拿起斧头、镰刀、砍刀,噼里啪啦一阵乱砍。不到一个钟头,房前屋后100多棵碗口粗的树,就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它们全是父亲上世纪50年代初栽下的,经过20多年成长,正是挂果的好时候,这样无端遭到砍伐,父亲心痛得像自己被人砍伤那般,无声地流了好几天眼泪。改革开放后,政策放宽了,父亲又去集市上买了果树苗,在原来被砍掉果树的位置重新栽上,仅三四年时间,又花开不断,果实盈枝。每年一到各种水果成熟的季节,父亲就去树上摘一些,用篮子装上,让母亲挨家挨户送去。吃着父亲给他们的水果,全村人高兴得像过节一样,直夸父亲是个栽树育果的能手。听着大伙夸赞,父亲脸上露出幸福开心的微笑。
父亲一有空闲,就在这棵树下看看,那棵树下瞧瞧。该砍枝丫的树,他会用斧子毫不留情地砍掉它多余的枝丫;生了虫子的树,他会用喷雾器及时给它喷洒农药;缺乏肥料的树,他会把一担担圈粪挑来埋在树根下。每年天气炎热的盛夏,正午时分,村里干活干累了的人们,常一堆一伙聚集在我家树荫下,说说笑笑,纳凉休闲,消暑去乏。有的晚上干脆就在这里铺上凉席,枕着阵阵林涛,浴着习习晚风睡觉。
父亲的树,是父亲一生用心血和汗水写在大地上的诗行,更是他生命的延续。人生而有涯,但功业无涯。父亲的树似乎就在无声地向我们诠释着这样一个简单而深刻的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