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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22年07月31日 星期一

安徽佬还乡记

邓陆
《工人日报》(2022年07月31日 03版)

红日渐升,晨曦中银铃般的鸟鸣连绵地起伏,划破空气,薄雾轻笼着梅岭山间的翠竹,不疾不徐的脚步沉稳有力,一步步踏过野径发出稀疏的声响。

就这样,我的外公在林间度过了漫漫的半生。南方山峦叠嶂,梅岭的村名靠山而居,与山相依,在山区的小村落里,从不乏像他这样的护林员。

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个相对闭塞的小村落中,大多数人同姓共生,然而外公却是特别的,他是个远乡的外来客。

外公来自合肥的长丰,幼年家道变故,又遭天灾,迫于生计流落,一意向南,曲折前行,最终在梅岭驻足,娶妻生子。这个身长面大的糙脸壮汉,初来时操着浓厚的北方口音,不爱稻米而爱面食,在人群中总是显得有些突兀。村民笑称他为“安徽佬”,似乎总要强调他全身上下的与众不同。

少年时期的安徽佬满腔热血,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村上老了人抑或有人搭新房,红白琐事,只要招呼一声,他便爽快地帮忙;最苦最累的活,旁人不愿做的事情,他总是冲在前头,毫无怨言。骄阳似火,他像一团火般的热烈耀眼。

那年村中刚通上电,村口小塘前有户人家的青年在料理农事时,铁锹勾落了低矮的电线,电线断落在稻田水中,青年人被电击中,瞬间抽搐委顿在田间。越来越多的人群聚围观,吵吵嚷嚷,然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外公听闻此事,抛下手边的农活连忙赶了过来。挤进拥攘的人群,只见青年人面色苍白,已倒地不省人事,手中还紧抓着那半截电线。外公赶忙找来石头,两手并用,奋力砸向电线,最终电线断离,青年人被抬去了医院,而他则遗下了手指的残疾。

此事并非外公口述,他很少与晚辈讲当年的事。我曾问起过他,您可知漏电的危险?倘若再有此事是否还会以身冒险?回答照旧。

人的一生春秋星霜,外公半辈子的苦厄,仍旧不改初心。大抵有爱的人,总会在助人中收获欢悦,那颗纯粹的本心难以埋没。

安徽佬在异乡漫渡此生。我原以为的生活,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过活,没想起故乡二字的分量。晚年的他双鬓如雪,身体衰朽,却总喜欢弓着腰坐在电视机前听新闻,一旦得知安徽的风吹草动,也总要愣神,继而或是欣悦或是慨叹。梅岭时而也会有异乡人来贩物营商,他总要与人热切地寒暄,听闻来自安徽,更是兴奋异常,以至于幼年的我总以为安徽是个同梅岭一般大的小村,鸡犬相闻,户户相识。

我曾许诺要带他环游世界,彼时的他痴笑得像个孩童,脸上遍布无情岁月篆刻的沟壑。可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十分不解,“环球旅行不好么?”我想起他看电视上国庆阅兵时,脸上向往的神色,于是转问道:“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对不对?”

他缓缓说:“北京也好……可是我最想去的还是安徽。”

他说这话时有些愣愣出神,我没明白他又在思虑些什么。转瞬我便忘记了这个话题,又自顾自地去别处玩了。

然而我至今仍然记得,他眼中有一颗浑浊的泪水,顺着沧桑的面庞缓缓滑落。

落叶归根,原来是这个老人客居太久,想回家了。我低估了安徽这片广袤的土地,在他心中难以衡量的重量。

梅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家庭,然而故土是他的执念,虽然很少说起,却没能够忘怀。

我父母曾带着外公返乡。重回故土,脚踩这片曾经哺育他的土地,环顾着这个他曾生长过的长丰小村,烈日下的黄土皴裂,纵横着沟壑,青绿的麦浪随风荡漾,鸡犬悠哉,在路畔信步闲逛。虽然几乎相同的村落在我看来与梅岭并无异处;何况时隔经年,早已物是人非。可那几天他无比快活,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人竟然能有那般童真的笑容。故土,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伟力,能够在灵魂上给予他深深的慰藉。

可是,去安徽毕竟只是旅居,他终究还是要回到梅岭。

他曾和我说,百年之后,祈愿魂归故土,将他葬在安徽的黄壤之中。

安徽佬辞世已有五年余,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心念于故土,包裹着灵魂走了一辈子的返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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