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芦苇说话
在芦荡深处,听几个人隔着芦苇说话,感觉水意盈盈,路迢水长。明明看不见人,却听得说话声响,与“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概是两条船相遇。船上的人,相互熟悉,他们遇着了,彼此隔着船帮,拉拉家常。
只见芦苇动,不见人过来。说话的声音,就在水上。此时,芦苇空翠湿人衣,芦苇丛里有水汽,氤氲着,彼此遮蔽。
有时,船在对面,隐约依稀,一个被芦苇隔着、暂时看不见的地方。行船的人,担心船被碰,就隔着密密芦苇,和对方隔空喊话。
就这样,素面朝天的两个人,直脖子直嗓子地在水天之间沧桑喊话,两个人的话,自己听见,船听见,芦苇、蒲棒、水鸟、蜻蜓也听见。
芦苇荡中的水路,汪曾祺《受戒》中有这样的描述:“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我在童年,苏北沿海湿地见到的芦荡水路,和汪曾祺笔下所呈现的,大致相似。
其实,一抺水道是逶迤着的,有船经过,在水道中间犁一道水痕。船过后,那些浮萍与水草又合围而上,河道找不到界限明显的路。
隔着水面与芦苇,听得到声音,看不到表情。声音要响,音量要大,说话的内容简明扼要,绝不拖泥带水。这水天之间,充满荒野气息的信息交流,借助风力、风向、水流,在双向传输,完全不需要现代通讯设备的帮助。
你无法想象,那两个人的长相、身高、胖瘦如何,但从他们说话的节奏、音量、腔调和语速中,大致判断是两个怎样性格的人。
他们的对话很重要吗?是的,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有些重要。不高声说话提醒,两条船或许会在前面拐弯处迎面撞上。由于彼此看不清对方,大致从说话的声音中判断一个位置,估计船行的速度。
隔着芦苇说话,话捎带到了,起到了交流沟通的效果。
这是一种野谈,不同于在戏台上,或两个人私下的促膝谈话。戏台上说话,他是说给一拨人听的,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人们是坐在戏台下听,是直接感受,进入剧情,爱憎分明,情感浓烈,并不把自己当个局外人;促膝谈话,表示出两个人的亲疏关系,交流情感,获得彼此了解,而隔着芦苇说话,没有修饰,没有矫情,也没有夸张,是想说就说,本色的朴素表达,看不见手势和表情,他们说过的话,随雾气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我当年是站在河埠头上,隔着芦苇,听几个人在河中央芦苇丛中说话。又一次,我听见同一条船上的两人说话,嘤嘤的,有一搭没一搭,还有吊桶落在河里的涉水声,过一会,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芦苇沙沙的天籁。这说明那条船在走,隔着芦苇望不见,只能从它飘出的偶尔说话声音中判别船之远近。
隔着芦苇说话,是无意中听别人絮叨生活日常。说话的人,不知道他说的话,被风送远……
这种隔着粗疏植物,听人说话的感受,像是遮遮掩掩,未语先羞,人不好意思,又像是芦荡中的天籁,平平实实,每一句话都是大白话,有朴素的烟火气息。
多年过去了,时常想起那年夏天,在乡下听人隔着芦苇说话。
水边人,隔着芦苇说话,就像山中人,隔着白云说话。